子丑樂滋滋地換上屬于自己的新雨靴，又將寬大的褲腿全部塞進去。神氣地往前邁了幾個大步，帥極了。爺爺樂呵呵地笑著：“慢點慢點，小心路滑！”
這真是一條糟糕的路，泥濘不堪。踩下去一腳，再拔起來就相當費勁。沒走幾步，爺爺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爺爺?shù)陌装l(fā)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子丑的心莫名顫了下，緊緊拉住爺爺?shù)氖帧?p> “爺爺，您不是去姑姑家了嗎？”子丑記得前不久，爺爺被住在城里的蕓姑姑接走了。
“是啊，這不中秋節(jié)了嗎？就又回來了?！睜敔攪@了口氣，眼神有些渙散。
雨比剛才小了一些，透過蒙蒙的雨霧，子丑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牟阶幼兊酶泳徛?。他的目光一直盯著一個方向。子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孤墳，已經(jīng)爬滿了野草。爺爺?shù)哪樕野?，嘴唇不停地哆嗦著，混濁的眼睛里慢慢滲出了淚水。
子丑是個聰明的孩子，她已經(jīng)猜到那一定是奶奶的墳?zāi)?。她不止一次聽爺爺講起奶奶。雖然她從未見過奶奶，可是她知道，奶奶是一個十分慈祥善良的人。
祖孫倆就這樣各懷心事，好不容易才走到家。晚飯是在爺爺家吃的。爺爺從姑姑家?guī)Щ貋硪淮蟠游r米，這對于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兩肉的農(nóng)村人來說，可是貴重的東西。子丑用蝦米夾饅頭，一連吃了三個大饅頭。又喝了一大碗蝦米面糊糊。小肚子撐得圓滾滾的。
吃過飯之后，天漸漸黑了。三爺要將丑孩子送回家。子丑說什么也不肯回去。她想留下來，她舍不得這熟悉的溫暖的感覺。自從搬到新家以后，她就不能隨時見到他們了。在子丑的心目中，無論是爺爺還是三爺，都是像命一樣重要的人。這一點，就連自己的親爹媽都比不上的。
三爺?shù)木癫惶茫樕n白。他用溫暖的大手緊緊地牽著子丑的小手。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路兩旁偶爾傳來昆蟲的低鳴。一輪金黃的圓月穿透了烏云，突兀地顯現(xiàn)在黛色的蒼穹上。
這樣的一個夜晚，讓子丑終生難忘。她怎么也想不到，這竟是她和三爺度過的最后的一個夜晚。那晚的月亮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透著令人不安的詭異。三爺溫暖而寬厚的掌心，也成為她永遠走不出的回憶。
是的，那天的雨下得那么大，到晚上說停就停了。那本來不抱任何希望的月亮，竟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了。那么大，那么圓！一切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又是哪里呢？子丑也說不上來。
那天晚上，三爺將子丑送到家以后，并沒有馬上離開。他披著一件夾衣，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說實話，他的身體真的出問題了，腿疼得要命，準備過兩天去省會大醫(yī)院瞧瞧。本來翠湖都不讓他出門，可他想見爹，那種強烈的愿望，任誰也攔不住。
若是往日，即使和爹坐上半天，也不過是三五句話。爹的犟脾氣，他也知道。二十多年了，父子倆都是這么過來的?？墒墙裉?，他突然變得話多起來，既然爹不愿意多說，那就讓他說吧！仿佛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
這一晚對路老漢來說也是非同尋常的。他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地抽著旱煙，安靜地聽著老三在那里絮絮叨叨。
有些清冷的月光灑滿了整個院子，照在路老漢滿是皺紋的臉上。這一刻，時光仿佛靜止了，父子倆都有一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路老漢望著自己的孩子，滿心滿臉的慈愛。之前所有的誤解，所有的不快都煙消云散了。可內(nèi)心那種隱隱的不安卻似一頭怪物，不合時宜地跳了出來，讓他的心硬生生地被刺痛了。
老三說得有點多，此刻也顯出了難以掩飾的疲態(tài)，月光下那一張英俊的臉更是顯得蒼白如紙。他艱難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外走去。路老漢愣了片刻，立刻追了上去。
老三剛走出大門，便一頭栽倒在地。路老漢像一頭困獸一樣，嘶吼起來：“來人哪！快來人哪！”離得最近的老五最先沖出來，將老三背到屋里。
本家的幾個兄弟都過來了，大家商量著準備送醫(yī)院。翠湖也來了，只見她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地將老三臉上的泥擦洗干凈，然后像平時一樣溫和地說道：“大家都回去睡吧！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汽車，明天一早就去市醫(yī)院?！?p> 大伙雖然擔心老三，但看到翠湖沉著冷靜，又很有主見，于是便陸續(xù)散去。只留下金福和路老漢陪著。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簡一步闖了進來，徑直走向躺在床上的三哥。
簡變的和以前大不一樣了。自從開了那個中醫(yī)診所以來，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原先僵硬擰巴成一團的骨頭竟慢慢地張開了，拿筷子的手也變得靈活了。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奇跡。
簡和三哥的感情一直非常好。三哥很疼惜這個堂妹，拿她像自己的親妹妹。在她最絕望自暴自棄的時候，他沒少開導(dǎo)她，鼓勵她。而對簡來說，三哥既是兄長，又是良師益友。每次和三哥聊天，都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三嫂，三哥的病……”簡說了一半就打住了。
“唉！時間長了！老早就說去看看，可他一直拖著，說什么也不肯去醫(yī)院?！?p> 簡輕輕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翠湖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你三哥這脾氣你也是知道的。這一次，我沒有和他商量，找了舅舅幫忙，他有車方便得多。本來想著今天過中秋，明天再去不遲。誰想到……”
那會人多的時候，翠湖還硬撐著，這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地說不下去了。三哥是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她比任何人都擔心他。如果三哥有個三長兩短，那么她也不想活了。
“爹……娘……”老三迷迷糊糊地說著胡話，并不清醒，或許是在做夢吧。誰也不知道，他在夢中夢到了什么？或許是小時候陪著爹娘去收谷子？亦或是哪個弟弟妹妹又犯了錯，他又幫著去求情了？一切，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照得天地間宛若白晝一般。子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剛才那會，爹被叔叔叫走了，他們嘀嘀咕咕說了什么，她也沒聽清楚。但是看到爹和叔叔都神色凝重，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三爺那張蒼白的臉來。
小小的她，雖然對于生離死別沒有深刻的體會，這一刻內(nèi)心也有了淡淡的不安。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煩躁不已。爹一直沒有回來，她等啊等啊，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也并沒有見到自己的父親。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一輛拉貨的大汽車晃晃悠悠地駛進了村子，子丑看到父親失魂落魄地從車上下來，眼睛又紅又腫，車上還躺著一個人，全身蒙上了白布。
很快家里亂成了一鍋粥，緊接著便傳來驚天動地的哭喊。子丑站在角落里，呆呆地看著大家將那個白布裹著的人抬到了里屋。
“放我炕上，給換好衣服！”說話的正是翠湖。她顯得十分冷靜，但誰都能看出來，她是強忍著悲痛的。她那張秀氣的小臉上，籠罩著悲傷的陰云。她的一雙大眼睛黯淡無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這時兩個年紀很大的婦女從外面進來了，手里各拿著一套簇新的衣服，準備給老三換上。這是新買的壽衣，因為事發(fā)突然，臨時買的。
“老三家的，按你的要求，這可是最貴最好的了！”然而翠湖并不滿意，三哥活著的時候是個多講究的人啊，但如今人已不在了，翠湖也不愿多說什么。
只見她默默地從箱底下拿出一套半新的，洗得十分干凈平整的軍裝，連同那條打過狼的軍用皮帶，一起放進了棺材里。她久久地凝視著丈夫的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而下。
每個人都在哭，子丑心里害怕極了！心兒呯呯直跳。一直到三爺?shù)倪z像出現(xiàn)在堂屋的桌子上，耳邊響起悲愴的嗩吶聲，夾雜著家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子丑仍然不能相信，那白布裹著的原來是她最親最愛的三爺。不，確切地說，是三爺?shù)氖w。
這一定是在做夢吧？子丑心想。昨晚明明還是三爺送她回家，她的手心尚有他的余溫。三爺怎么可能離開她？永遠不會的！
所以，她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掉。她甚至覺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可笑。覺得那些哭哭啼啼的人們是如此的愚蠢。
不光她沒有想到，每一個人都沒有想到，三爺不就是去看個病嗎？不就是做個手術(shù)嗎？怎么就把命搭上了呢？問誰呢？問蒼天嗎？問問它為什么如此不公平！
有些問題是永遠都沒有答案的。比如命運，比如生死，比如，兩個陌生人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