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走了,走得十分匆忙,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子丑的世界里。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人離去,她似乎沒有多少悲傷,只是有些恍惚。
她像小時候一樣突然發(fā)起了高燒,睡在那里,不停地說著胡話。折騰了半宿,總算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她從土炕上跳下來,慢慢地朝外面走去。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十分安靜,沒有一個人,狗也不叫了。天上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光線十分昏暗,像天快黑了,又像天快亮了。這到底是早上還是下午?
那一刻,子丑心里閃過一絲說不出的恐懼和無助。這時,她看到對門的張奶奶正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說實話,她也才搬過來沒多久,和這張奶奶一點都不熟,平時見了也一溜煙躲過去。
可是今天,子丑硬著頭皮走到張奶奶跟前,甕聲甕氣地問道:“張奶奶,請問現(xiàn)在是早上還是下午?”
聽完她的問話,張奶奶并沒有回答,只是比剛才笑得更厲害了,整張臉像一朵棕黑色的大菊花。子丑有些不知所措,猶豫了一下轉身跑開了。
繼續(xù)茫然地往前走,碰到了附近的幾個鄰居,她們是秋霞、銀霞,還有一個叫作“模子媳婦”的,后來才知道那模子媳婦原本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書香”。
子丑并不介意她們叫什么,那跟她有什么關系呢?她只想知道,現(xiàn)在是黎明還是傍晚?她分不清了,她很糾結,她希望有人告訴她。
可那三個女人只顧埋頭納鞋底,偶爾嘮個閑話,并沒注意到子丑。這下子丑可有點著急了,她鼓起勇氣走到她們面前,又問了同樣的問題。雖然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問題似乎很愚蠢。
果然,她們聽了,都將目光轉向她,也是似笑非笑,好像問這樣的問題就是白癡,而回答的人就更白癡了,就好比問“太陽是在天上嗎?”這的確可笑至極。
但是那一刻,子丑的內心是崩潰的,她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更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在一個八歲小女孩看來,那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吧。
子丑就這樣,像個幽靈似的漫無目的地繼續(xù)往前走。她不再問任何人,因為他們只會把她當作笑話。沒有人會關注她心里到底想什么。
她終究沒弄明白那天到底是一個黎明還是黃昏。因為她不記得后來發(fā)生的事了。多年以后,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自己當時的迷茫和無助。當然,還有那天晚上父親的抽泣。
自從搬到新家以后,打谷場也去得少了。后院是三分自留地,被父親金福碾成了一個小打谷場,歸自己家里用。雖然少了打谷場的熱鬧,倒也挺方便的。后來鄰居紛紛效仿,去打谷場的人就更少了。
埋了三爺,人們很快就投入到繁忙的秋收中。棉花、谷子、玉米、大豆都要急著收回來。家里人雖然還沒有從失去親人的悲傷中走出來,但這樣繁忙的工作也確實是一件好事。任何時候,忙碌都好過無所事事。因為它會讓人忘掉一些事情,特別是不開心的事。
“哎!晚上你睡后院吧!連個后門都沒有,這么多東西你得看好了!”說話的正是寶琴。一樣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總是一副命令的口氣,這讓每一位家人心里不爽,但又不好說什么。
“呃……”金福嘴巴動了動,卻一句話沒說。他的臉陰沉得厲害。三哥的離去,他是最接受不了的。就像當初,他母親的離去,也是差點要了他半條命。他雖然不擅表達,卻是一個心軟又多情的人,心小得經不起事。
當天夜里,他便拿了鋪蓋卷,在后院搭了個簡易的地鋪。子丑覺得很好玩,便在上面打起了滾,說什么也不肯回去。沒多會兒,便睡著了。
金福忙完活計,看見地鋪上睡熟的女兒,想到上回蟲子爬到了她的耳朵,便苦笑著搖了搖頭將她抱回屋里。迷迷糊糊中,子丑勉強睜開眼,但很快又睡過去了。被父親抱著的感覺,對她來說又熟悉又陌生。
這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見到三爺和父親坐在后院抽煙。他們拉著家常,看上去十分開心的樣子。子丑也很開心,因為又見到了親愛的三爺。
就在她滿心歡喜想要撲過去的時候,畫風突然變了。三爺?shù)哪樉拖褚粔K玻璃一樣,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她甚至看到那裂痕處慢慢地滲出了血。
子丑嚇得躲在谷垛后面,雙手捂住了嘴巴,渾身篩糠一樣抖。父親金福一直低著頭,不停地抽泣……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旁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三爺朝著她詭異地笑了笑,轉身鉆進了棺材。末了,還伸出雪白柔軟的手臂朝她揮了揮手。子丑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三爺鉆進了棺材,然后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子丑終于“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寶琴嚇了一跳,忙伸出手,看她是不是發(fā)燒了。子丑只是不停地大喊:“我看見三爺了!他臉上流血了!”寶琴心里咯噔一下,眼下三哥剛走,金福又不在屋里,她便有些害怕。想到三哥生前對自己有恩,凡事處處向著自己,卻這樣不明不白就死了,不禁悲從中來。
她沒有責怪女兒,只是將她攬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慢慢熬到天亮。然后她找到金福,質問道:“三哥到底怎么死的?”
金福冷不丁地被她這么一問,又驚又怒:“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明白,三哥好好的一個人,得的又不是什么絕癥,怎么就死在手術臺上了?別忘了,當初可是你陪三哥去看病的!”寶琴不依不撓,情緒也有些激動。
“人都已經不在了,說這些還有意思嗎!”金福的語氣有些絕望,臉上一片冰霜。
“那你的意思是,三哥的死就是一場意外對不對?手術怎么會失敗的?”一時間寶琴好像明白了什么。
“這件事,以后你都不要再提!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命!你懂不懂!”金福緊張地望了望周圍,見沒有一個人,便唉了口氣,緩緩道來:
“你可有聽說三嫂與三哥當年怎樣認識的?”
“早就聽說了!誰不知道他倆大半夜在路上遇見的!三哥差點以為她是鬼哩!”寶琴不耐煩地打斷了金福的話。
“那你可知道三嫂在這之前有個兒子?”金福不滿地白了寶琴一眼,又接著問道。說實話,他真不愛與這娘們兒嘮嗑,搞得好像她比自己知道得還多。
“也聽說了!好像是丟了還是死了,反正那孩子就是不見了!可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啊!我說你能不能抓重點!真是!”寶琴皺了皺眉,扭頭佯裝要去睡覺。
“沒死!那孩子一直都活著!你知道嗎,翠湖的兒子現(xiàn)在是市里的大醫(yī)生了!”金福的情緒突然有些激動,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
寶琴雖然聽得有些震驚,但心里隱隱為翠湖感到高興。孩子是娘的心頭肉,哪個當娘的能舍下自己的孩子呢?想到平日里三哥三嫂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又不自覺地抹起了眼淚。
“那孩子當年一時頑皮,看見運糧的車停在路上,出于好奇就爬了上去,后來車到了市里,那孩子卻怎么也說不清自己家在哪。聽口音好像是AH河南一帶,但是中國地兒大了,去哪找?后來聽說被一個軍醫(yī)收養(yǎng)了。他們夫妻沒有孩子,對這孩子倒是用心培養(yǎng),不但讀了大學,還子承父業(yè),現(xiàn)在也是一名軍醫(yī)。手術就是他做的……”
金福本就不善言辭,一口氣說了這么一大堆話。此時連漲得通紅,哼哧哼哧的喘著粗氣。寶琴像聽故事一樣愣是坐在那里半天沒動。
事情到這里已經十分清楚了。原來翠湖在聯(lián)系醫(yī)生的過程中已經認出了他的兒子。但是聰明又謹慎的她并沒有相認。一來覺得孩子過得挺好的,怕自己突然出現(xiàn),打亂了他平靜的生活。二來分開這么久了。她需要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向孩子說明一切。本來想等老三的手術做完之后,和他商量一下。沒想到他竟然撒手人寰。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個世界上。真是造化弄人。睡不著的時候,翠湖也會想著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蛟S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生命在那個夜晚已經結束了,和三哥只是一場美麗的邂逅。
翠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哥的死因。明明就是兒子的失誤,但無論如何都要說是一場意外。她內心不是沒有過糾結,她原本是個冷靜而內斂的女人,但是依然被折磨得近乎崩潰。最后,她給金福跪下了,金福本來就是一個心軟的人,內心雖然對三哥的離去悲痛欲絕,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三嫂已經失去了丈夫,又怎么能再一次失去兒子呢?
所以這段時間他過得也特別糾結和痛苦。當他把心里話對寶琴和盤托出的時候,忍不住痛哭了一場。內心的一塊大石頭轟然落地。他很清楚寶琴不是一個喜歡嚼舌根的女人,她會保住這個秘密。因為她聽完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將孩子的小衣服疊好放在了柜子里。
知道這個秘密的還有子丑。黑夜里,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著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