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軍的箭雨擊潰了大半赤騎,棄的戰(zhàn)車趁著豁口打開飛馳而來,直愣愣地撞向鬼方易。二人一直對射到羽箭用完,這才雙雙丟下弓箭朝著對方撲去。
“全部不許上前!”
棄大吼著,飛身跳下只取鬼方易,二人撕扯著滾在地上。一片塵埃中,傳令兵只看到棄用手肘卡住了鬼方易的脖子,便飛奔去向昭王回報喜訊了。
他沒看見后面的一幕。
棄拖著鬼方易站起來,商軍士兵嗚啦啦一片歡呼:“小王勝了!小王勝了!”
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中,棄突然覺得不對:為什么鬼方易這么安靜?這太反常了。
答案立刻出現了。
歡呼聲還回響在半空,滿身是傷的左骨都就押著幽沖了過來。左骨都目眥盡裂,一把銅刀牢牢卡在幽的脖頸上:“放開族長!”
棄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左骨都怒視他,忽然一刀下去,幽的右耳立刻耷拉下來,鮮血如注。
幽臉色鐵青,竭力忍住不肯出聲。左骨都揪住那個只剩一點皮連接著的耳朵猛的一拽,這下幽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
“放開他!”棄怒不可遏。
“你先放人!”左骨都咆哮著,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棄:“我真是瞎了眼,居然和你稱兄道弟!你騙了我!你該死!”
說著,他又在幽的臉上劃了一刀。鮮血淋漓,幽的半張臉直到胸前都滿是猙獰血跡。
“石頭!石頭呢!”棄大吼著,恨不得宰了這個混賬小子,他怎么會讓幽被俘呢?
回答他的是姬亶。剛才象群突然折返散去,姬亶和木頭忙跳下來,不想正好落入鬼方騎兵群里。
石頭的戰(zhàn)車正好在附近,一見自家宗子落難,他連忙驅車去救。幽記掛著棄的安危,跳下車尋了匹馬跑走了。
“棄大哥!小王!都怪我!”一向老成持重的姬亶也亂了分寸,聲音中居然帶了一絲哭腔:“石頭他受傷了!”
姬亶還是說得克制了一些。石頭身中數箭,背后前胸插得像個刺猬,此刻正咬牙一根根地往下撅著箭桿。一向話癆的木頭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抹著淚守在一邊。
石頭搭著木頭的肩膀蹣跚走到近前,扶著長戈勉強站穩(wěn),對著左骨都咬牙道:“放……開他。”
幽疼得幾近昏厥,一眼看見石頭的模樣立刻發(fā)了瘋。他發(fā)出一聲動物的嚎叫,猛地向對面撲去。左骨都一把揪回來,掐住幽的脖子怒吼道:“快放了族長!不然我下一刀就把這小子的鼻子割下來?!?p> 石頭挺戈上前,他每說一個字,就有血沫順著嘴角往外涌:“放了……幽!”
“站??!”
“別動!”
警告聲四起,緇騎和商軍士兵手中的弓全都拉滿了弦。緇騎叫囂著逼他后退,商軍士兵大罵對方的祖先親人,威脅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鬼方易大笑起來,似乎他不是個俘虜,而是在看兩個奴隸表演如何自尋死路。棄卡在他脖子的手肘繃緊了,鬼方易嘖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他:“放松?!?p> 棄一拳捶得他閉了嘴,扭頭沖左骨都大聲道:“有什么恩怨沖著我來!放了他倆!”
“少廢話!放人!”
左骨都作勢要往幽的脖子上捅。其實這只是個唬人的虛招,但關心則亂,石頭上了當,猛地向前一掙揮戈砍去。
棄和姬亶同時大喊住手,但是已經晚了。左骨都身后的緇騎果斷放箭,石頭揮戈擋開了第一箭,第二箭便重重釘在他的左肩,石頭向后一抻,怒吼著繼續(xù)向前沖。
羽箭紛沓而至,箭鏃入體的哧哧悶響讓人齒寒。幽一頭撞在左骨都的臉上,奮力沖向那個幾乎成了箭靶的男人。左骨都捂著躥血的鼻子極速追上去刺了一刀,幽帶著沒入后背的銅刀撲向石頭。
石頭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幽的腳下。幽強忍著傷痛張臂想要擁住石頭,可他胸前那密密麻麻的羽箭阻擋著,幽無法合攏雙臂,痛得連聲慘呼。
“傻子!笨蛋!你真以為你是石頭???”
“不許死!你還要帶我回邠邑??!”
“我還沒看到邠邑的晚霞……”
面對幽的呼喚,石頭顫抖著舉起一只手想摸幽的臉,染血的指尖剛剛觸到幽的臉頰就滑了下去。他的最后一句呢喃猶如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不哭……”
幽呆呆地跪著,石頭的尸體伏在他膝邊。棄在身后大聲呼喚他,幽置若罔聞。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伸手拔下石頭背上的一支箭,雙手緊握猛地刺向自己的喉嚨。
“幽?。?!兄弟啊?。?!”
血花四濺,兩個青年人終于躺在了一起。商軍士兵各個哽咽,姬亶和木頭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棄雙目赤紅,嘶吼著下令放箭。那些緇騎卻早有準備,撈起左骨都猛地向外沖去。
“騎兵堵截!步兵圍攻!射兵掩護!一個都不要放走!”棄咆哮著。
然而這些個死忠緇騎根本就沒打算走。除了其中一個帶走了左骨都,其余人緊催戰(zhàn)馬不管不顧地朝著棄和鬼方易沖來。
棄抓起長弓搭箭便射,一個緇騎胸口中了一箭,仍然不管不顧向前沖來。到得近前大吼一聲族長接著,兜頭甩出去一柄小巧銅刀。
混亂之中,鬼方易猛地一掙,伸手接住銅刀。接著,他飛快地在地上一滾,起身接連刺倒兩名商兵,翻身爬上了棄的戰(zhàn)車。
藍山在車下拼殺,車上只有巫鴆和二傻。鬼方易壓根沒把車上的女人放在眼里,隨便一刀揮過去,便伸手去抓韁繩。
不料這一刀刺了個空,巫鴆揮戈砍來。車上狹小,鬼方易不得不沿著車廂躲避,戈頭咔嚓一聲砍在車欄上,帶起一片碎木殘碴。
這時鬼方易才看清楚了巫鴆:“是你?”
巫鴆丟下卡住的長戈,抽出自己的銅刀揮刀便刺。
其實巫鴆此時已經元氣大傷,若在開闊地放手搏殺,巫鴆未必打得贏鬼方易。但車廂窄小,又有二傻伺機撲啃。鬼方易放不開手腳,沒一會兒被巫鴆一個肘擊正中面門翻在車欄上。
二傻跳過去,一口咬住鬼方易的左腿。等棄趕過來時,巫鴆已經把鬼方易反綁起來按在了車上。
棄收到巫鴆平安無事的信號,轉頭專心收拾緇騎。
這些個緇騎倒真是忠心不二,面對著數倍于自己的商軍毫不退縮,前仆后繼地向前沖鋒,要救出鬼方易。棄巴不得他們不走,命令商軍全員壓上,今日定要清剿全部自欺。
一片喊殺聲中,屠四這時也加入了戰(zhàn)斗。把他帶過來的是巫夬,他聽說巫鴆來了,便辭了旨,徑直來尋巫鴆。
跑到近前,巫夬被守在車下的戍衛(wèi)們攔住了,說什么也不肯讓他過去——開玩笑,車上押著鬼方易呢!
巫夬才不管鬼方易是那根毛,他是來找巫鴆的。見過不去,他蹦起來拼命揮舞雙臂:“鴆大人!是我!巫夬!”
終于,巫鴆看見了他,揮手讓他上前:“你怎么來了?”
“大人,你可回來了。”巫夬滿眼含淚,抓住車欄待要訴說:“大巫朋……”
一陣鼓聲打斷了他的話——昭王來了。
玄鳥大旗獵獵飄揚,兩支師團護衛(wèi)左右,昭王立在頭車之上,大邑之王的氣勢表漏無疑。鬼方易看得冷笑連連,恨聲道:“狡猾老兒,正面交戰(zhàn)的話,今日揚威的就是我!”
巫鴆理也不理他。昭王已經從旁人那里得知了剛才的事,待車停穩(wěn),對巫鴆頷首笑道:“小臣鴆,辛苦你了?!眿D好立在旁邊也沖巫鴆點頭示意,眉目含笑。
巫鴆單屈一膝,就車上行禮如儀。巫夬直接跪倒在車下的塵埃里。
昭王掃了一眼鬼方易,對方怒目圓睜,昭王卻是輕蔑的略過,似乎此人根本不值得理會。他只對著巫鴆和顏道:“等一下你親自將獸鈴交給子弓,恭賀他回歸大邑商?!?p> 這是二人在井方紅葉谷中的協議,巫鴆訓練獸軍助昭王獲勝。塵埃落定之后將巫族獸鈴獻出,昭王便釋放亳邑的巫族人,將其全體遷徙至外服另立新邑。
如今,只剩下最后獻鈴這一項了。巫鴆知道,這是昭王的意思,他想要棄以小王的身份榮耀回歸大邑商。
只可惜,他不知道棄已經和巫鴆做了承諾,戰(zhàn)爭一結束就離開,再不理這些權謀詭計。所以巫鴆欣然應允,甚至還有些同情昭王。
可巫夬不知道,一聽獻鈴立刻著了急。昭王在前,他不敢多說,只低著頭笑聲絮絮哀求:“大人,獸鈴是巫族的傳世神器,不能獻,不能獻吶!”
巫鴆沒理他。倒是鬼方易聽見了,饒有興趣地來回看著這倆人。
還沒等巫夬找到機會勸說,棄已經結束了戰(zhàn)斗。藍山為他駕車,車右趴著個呲牙咧嘴連呼過癮的血人,仔細看看,是屠四。
棄跳下車來到昭王駕前,夕陽的余暉被他披在身上,好一派王者氣象。他迎著昭王的戰(zhàn)車單膝下跪:“回稟大王,鬼方易業(yè)已受擒。百余緇騎被我軍擊斃過半,余下半數潰逃遠遁。”
“好!從今日,鬼方再不足慮?!闭淹跖e目四望,但覺茫茫蒼野風高云淡,開闊無垠。他舉起一只胳膊大聲道:“振鐸,收兵!北土之圍已解!”
商軍士兵群起歡呼,聲音響徹云霄。昭王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還帶著許多欣慰:“退鬼方者,大邑商小王——子弓!傳令下去!內服所有族邑沿途備禮!恭迎小王回朝!”
巫鴆適時走來,手捧獸鈴沖著棄跪了下去道:“恭賀小王回朝,小臣鴆特獻上巫族神器——獸鈴?!?p> 棄一愣,趕緊伸手扶起巫鴆。但見巫鴆莞爾一笑,忽然拔下膠泥低聲道:“再送你一重榮耀。”
說著,她舉起獸鈴昂然起舞。舞姿曼妙,鈴音清脆,商軍士兵全都安靜下來,張大嘴巴看著她。
有人忽然喊了一聲:“鳥!”
眾人一起抬頭看去,但見無數本該歸林宿去的鳥兒一起飛來,繞著巫鴆與棄翩翩起舞。羽翼飛揚,啼叫婉轉,配上巫鴆的歌聲,天地仿佛在那一刻都凝固住了。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錫無疆,及爾斯所。既載清酤,賚我思成。
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無言,時靡有爭。綏我眉壽,黃耇無疆。
約軧錯衡,八鸞鸧鸧。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將。自天降康,豐年穰穰。
來假來饗,降福無疆。顧予烝嘗,湯孫之將。”
最后一聲唱罷,巫鴆欣然下拜,令人驚訝的是,那些鳥兒也紛紛落下,沖著棄和昭王低下了頭——遠遠看去,就像是百鳥一起朝拜大王和小王一樣。
“盛世至,百鳥朝王!”眾人驚駭不已,戰(zhàn)栗著跟巫鴆一起下跪。在連綿不絕的頌揚和歡呼聲中,百鳥緩緩散去,大軍緩緩駛向下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