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朦朧,世事人心,晦明不定。
先前醍醐軒中一番對峙,終是落幕,或求自在,或歸清凈,各得其所,正是人間道理。
世子王曦失神之際,景逸真人便現(xiàn)身小軒,與敬青相認,兩人竟似那親親的師叔侄,寒暄許久,只差點涕泗橫流,相擁而泣了。
老道也不多做避諱,直言當下內(nèi)衛(wèi)府由周皇交了自個打理,財物豐盛,卻是短些得力人手,你敬青若真心投靠大周,可先入內(nèi)衛(wèi)府做個探子頭領(lǐng),待積攢些功勞,便可稟告陛下,封官賞爵,不在話下。
那敬青亦是不客氣,拿出百倍于前的客氣勁來,只道師叔不止道法精湛,人間學(xué)問猶深得造化,侄兒但憑師叔吩咐,他日必有錦繡前程。
師叔侄二人,一時相談甚歡,大有恨晚之意。這邊前輩高人,那邊子侄后進,喜結(jié)忘年之交。兩人更生出幾分默契,對那回過神來黯自離去的世子不聞不問,只是嘴上話語不斷,稱道世子其人謙和大方,正乃人中之龍,他日必當一飛沖天,成就非凡矣。
王曦舍了那二人離去,恍惚間更有一絲悵然,欲笑卻無喜樂,欲哭又乏悲苦。此間之事,也算善始善終,只是有幾方疑團,長縈腦海,終不散去。
西風(fēng)驟起,攜來一陣桃花香,和著幾縷脂粉味,原是府中奴婢尋來,道王爺正在后殿傳喚世子。王曦端詳一二,這婢子還未及笄,身形羸弱,眸子里卻透著三分倔勁,正似一位故人。
遣了那婢女下去,穿行兩方院落,王曦行至后殿,殿中燈火稀疏,梁王獨立其間。王曦步入殿中,行禮道:“父王?!?p> “可知陛下為何偏要你來做這事?”梁王問道。
“我為御衛(wèi)統(tǒng)領(lǐng),自當為陛下分憂解難,乃職責之所在?!蓖蹶卮鸬?。
“自三年前六皇子薨歿,陛下便再未得一子?!绷和鹾龅榔鹆瞬怀贾裕骸皣鴰熢缘兰艺娣楸菹略\療,多年抱病,如今已然不能行人事了?!?p> 王曦瞬時驚出一身冷汗,不知作何言語,只是俯首聽話。
梁王自顧道:“放眼大周,王侯百十,有望繼承大統(tǒng)的,卻是屈指可數(shù)。楚王無才,陳王寡德,鄭王多疾,你且說說,先皇嫡子,還剩下哪個?”
少年世子雖心中慌亂,卻也未失條理,認真答道:“唯父王耳?!?p> “為父從未想過坐那皇位。”梁王話語間似有落寞之意,道:“夕年十子奪嫡,我便早早請了皇命戍邊。一去瀚海十五載,歸來已是新朝堂,皇家兄弟各自零落,十人只余其四。”
“如今卻不一般了?!绷和踅拥溃骸盎噬舷ハ聼o子,諸王也不妥當,堪登大寶之人,便是眾世子了。他日神器更易,你可曾作此想?”
“回父王,從未有過!”王曦如履薄冰,只小心作答。
“你不曾想過,陛下卻曾想過,朝中公卿亦曾想過,那諸王世子,更是想過一遭又一遭。你又如何?”不待王曦回話,梁王又行發(fā)問。
“曦兒,你可愿做一朝天子?”
???
再說那師叔侄二人,眼見世子出了醍醐軒,便要一同離去。期間途經(jīng)一處翼樓,道人停了步子,向那高樓大呼道:“劉將軍,此間事了啦!”全無高人風(fēng)骨,卻似那市井老漢。
道人也不待后事如何,只挽著敬青一路出府,話頭自是不斷:“那劉善將軍,原是瀚海府都尉,軍功赫赫,是我朝一員猛將。二十年前梁王領(lǐng)兵衛(wèi)戎邊塞,劉善便在其手下做事。待王爺歸京,劉善也入了王府做那典軍?!?p> 言及此處,道人回望翼樓,似有所忌憚,又道:“以其多年軍功,本當做得一府都護,權(quán)傾四方。這也不怪,人各有志,只是三年前同其一番往來,竟被我覺出......”
道人再三回看,見四下無人,方竊竊道:“此人不光是武道功夫絕倫,更兼有一身氣道修為,大抵在筑基圓滿境界。此后行事,絕不可與之相爭?!?p> 敬青此刻正有興致,道:“師叔這便放心把此等機密告知與我,心中敞亮,當真讓小侄羞愧難當?!?p> 老道卻不在意,邁開大步前行,搖頭晃腦道。
“若不放心,八年前你便該身首異處了?!?p> ???
“孩兒不愿?!蓖蹶胤讲啪忂^神來,消化一番,斬釘截鐵般作了答復(fù),隨后又行解釋道:“孩兒自幼隨父王戍邊,軍略兵法尚知一二,但那朝堂權(quán)術(shù),便是一竅不通了。再者方才聽那敬青一席話,如今我既樂得自在,又何必再尋不自在?!?p> “倘若他人來尋你不自在,又待如何?”梁王發(fā)問道。
“孩兒素來不喜爭斗,并非不善爭斗。軍中光景,未曾蹉跎,一身技藝縱是比不得武道宗師,匹敵十數(shù)普通武者卻未難事?!蓖蹶匮哉Z間生出幾分豪氣,道:“若只是尋常計略,我自能應(yīng)付得來;若是不凡手段,我亦不失自保之力?!?p> “你倒是自信,方才直面那修士敬青,心中可曾畏懼?”梁王釋了先前肅意,笑問道。
“畏是有幾分,懼倒不至于。我未曾同那修行中人交手過,心中正有幾分好奇。先前也詢過劉將軍,以我如今武道根基,足可對壘筑基修士,那敬青縱然天資不凡,總不能是煉氣修士吧。”王曦答道。
“關(guān)于那敬青,你心中似有疑惑?”梁王又道。
“確有幾事不明。依父王先前所言,此時交由我來處理,或是陛下考較,但縱覽全局,處處皆是國師手筆。有關(guān)那敬青身世的卷宗,便是內(nèi)衛(wèi)府差人送來,想必自其出了福熙,便有國師麾下探子盯緊了?!蓖蹶赜诖艘活D,繼而道。
“先前那敬青百般開脫,卻在談及合氣一事后,兇象畢露,后又樂得投效我大周,怕是也明了此間諸事與國師密不可分。敬青緣何如此敬畏國師?國師有何算計?陛下又是否知曉?”
“其一,我也不知。其二,國師自言貪戀人間。其三,陛下愿知便知,不愿知那便不知?!绷和跻灰淮甬?,便欲離開,擺手示意王曦不必再行禮,將要出殿之際,突然道:“世子府中兩位姑娘,你欲何時納作側(cè)妃?與那柱國公長女章甄的婚約,又當何時履行?”
“這這......”王曦一時語塞,神情窘迫道:“那兩位姑娘并非是......婚約由陛下所賜,自然......”
梁王卻已然走遠,聽不著世子百般措辭。少年思緒,唯有隨那明月清風(fēng),勾連天上星點,照應(yīng)人間相思,是憂難說愁。
???
翌日清晨,王曦起個大早,打理一番,用過早膳,便吩咐備馬,將往他處去。還未出院門,便與一稚顏少年撞個滿懷,正是那梁王義子王曄。
少年忙要請罪,卻被王曦攔住道:“你我兄弟,何必拘禮,怎得如此慌張啊?!?p> 王曄身形一滯,仔細打量王曦周身上下,見其無恙,方才長舒一口氣道:“昨日收營時天色已晚,便沒去打攪兄長,平安就好?!?p> 王曦攬住這位義第肩頭,心中淌過一陣暖意。昔年梁王駐守瀚海,攜了家眷奴仆同往,邊塞苦寒,京人哪里耐得住?梁王妃也在誕下世子后突染惡疾,回京途中便薨逝了,此后至今,梁王再未續(xù)弦。故而王曦長在軍中,見慣了戰(zhàn)場廝殺,讀熟了兵法韜略,只是那世事人情,難得通達。
三年前梁王率部歸京,常年在飛沙烈陽中摸爬滾打的世子方才見識都城氣象,彼時所生諸事,均是少年心中難言之痛。那王曄也是這時入了府,身世離奇,半點不輸給白衣說書人。王曦卻不甚在意,難得有年紀相仿的玩伴,又不似旁人那般諂媚,雖非至親,兄弟之誼卻是多逞不讓。
半晌,王曦卸開手臂,嬉笑道:“我既下場,何來不勝之理?自是手到擒來,教那修士心悅誠服,唯我馬首是瞻?!蔽醇巴鯐瞎ЬS幾句,王曦又道:“我尚有一事需平,待晚些時候再去尋你?!毖援叡愠T飛也似的去了。
???
王曦駕馬出了朱虹街,先向南行,去往東市購置了些小物件,又向西去,駛進那盛京城里夷族聚居之地——安樂坊。此地魚龍混雜,多生強盜之事,京兆府幾番清理卻都無功而返,正因個中糾葛,與那朝中幾位大人難脫干系。
世子此來,卻是輕車熟路,捱過街上重重人山,尋得一間食肆。王曦翻身下馬,并不入店,只遠遠呼道:“掌柜!老三樣,打包帶走。”
不消一會,便有小二送來兩方紙包,一只小罐。王曦小心收好,再從囊中摸出幾枚通寶大錢,以眼神清點一通,方才予了那小二。
末了,王曦只當瞧不見那小二異樣神色,牽了馬匹,緩緩南行,正朝皇城以西而去。都城俗語“東朱虹,西玉春,過了金橋是皇城”,說的便是盛京三大顯貴之地,朱虹氣象不必再表,城西的玉春街亦多有權(quán)貴居于此。
梁王世子府便在這玉春街上,高門大戶,青磚黛瓦,端的雄偉,正是當朝天子所賜。此處原為先皇嫡五子莊王府邸,后莊王失勢,削為庶人,這宅子便空了下來。當朝皇帝命人稍加修繕,改合禮制,便劃歸了回京不久的梁王世子。
王曦自隨父歸京,常居梁王府中,如今這世子府中住著的,卻是另有其人。少年世子一路前來,遇著二三扒手,五六乞兒,更有甚者,自號京中七俠,當街劫掠,皆是被王曦四下打發(fā)了。
正感嘆京城果真民風(fēng)淳樸,王曦便望見那堂皇府邸。還差著幾十丈未至,便有看門的護院趕著前來,為自家主子奔勞。王曦只釋了韁繩,教那家丁需用上好草料,其余物件,都自個揣好,奔著府中一處院落去了。
世子府規(guī)制略低,乃是三路五進規(guī)格。王曦自正門入了府中,一路穿行,越過殿堂無數(shù),循至東路一處院落。
此處院落地界不大,建筑卻具巧思,不似京中庭院多是大方開合,院中有四面影壁,兩行游廊,一方花園,曲折蜿蜒間,處處可得風(fēng)景。園中遍植花草,奇香陣陣襲人,群芳拱衛(wèi)之處,正有一幢二層小樓。
王曦將入院落,亦有一女子將出,二人便迎個照面。少年世子欲說還休,竟憋紅了臉,怯怯不能言語,頓首含胸,又是偷偷瞄了女子幾瞥。
女子也不作言語,只有眉間藏不住的幾分笑意,同那春日里難得的暖陽,一同映照少年面龐,似念無憂,似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