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天地縱納千秋歲,人間難得相見歡,此中自有綿綿意,他年只道是尋常。這遭際遇,如夢似幻,就是自那天馬行空的話本小說里,也尋不出這般造化弄人。
話回五載前,元嘉十三年,梁王尚在瀚海府,世子亦于軍中錘煉。軍部顧忌世子安危,若有戰(zhàn)事,總派發(fā)些拱衛(wèi)大營押送糧草的活計,平日里則只行巡查之職。
是年暮春,有探馬來報,覓得胡族大軍蹤跡。觀其動向,將往瀚海以東群馬山,沿河源而下,直擊大周腹地。
瀚海深居西陲,南接玉山,北臨群馬山,西望漫漫沙海,連通東方神州,正是兵家要地。但若是越過無垠大漠,繞道群馬山北麓,便可自河源一代長驅直入。然此一途長路迢迢,過程中難得補給,向來只是兵家戲言。
眾將士雖有疑惑,然軍國大事并非兒戲,疏忽不得。軍部即作調遣,以都尉劉善為先鋒,先行開拔前往群馬山一探,大軍隨后而至。
十日后,劉善傳來訊息,言及胡族確有人馬駐扎群馬山一代,然觀其營帳規(guī)模,不過兩三千人,并非主力。與此同時,大軍離城不過三日,正一路向北,跋涉大漠。王曦亦在伍中,率部押運隨行糧草。
午時行軍,炎陽正盛,忽而風霾大作,飛沙走石,自西北起黃霆一片,紛紛襲來。沙海遇霾,乃尋常之事,軍中未生驚慌,兵士只速速安頓好軍馬糧草,各自尋地避風。
正當眾軍懈怠之際,突有千余胡馬自西北馳來,突入陣中,大肆砍殺。諸將軍統(tǒng)領忙要指揮抵御,雖是聲嘶力竭,盡為那風沙所掩。王曦見狀,教部下先舍了糧草不顧,只往一處聚攏,握持刀兵,同御外敵。
胡騎沖殺一番,拋下數(shù)十尸首,便往東南揚長而去。大軍得以喘息,方要整頓之時,又聞見四方喊殺之聲,竟是那胡人主力設伏于此。
且看那戰(zhàn)場,風嘶馬嚎,鼓角齊鳴,刀劍交錯,槍戟往來,亂箭如雨,血漫黃沙。
王曦同眾將士陷陣廝殺,憑借不凡身手,已然斬落十數(shù)首級。只是那漫天風沙中,仍時有敵騎殺出,似無止盡。便有部下大聲喝道:“我等雖入絕境,也要護得世子周全,且隨我沖殺出去!”
眾將士眼見大軍深陷重圍,再向中軍前去定是萬劫不復,不如往東南突圍或有一線生機,便自亂軍中尋得數(shù)十馬匹,掩護王曦朝西南去了。
戰(zhàn)場西南正迎著沙暴,鮮有敵騎自此入陣,眾人歷經一番殺伐,脫了戰(zhàn)陣。彼時雨塵未散,暗無天日,難辨東西,只得胡亂摸索,且探且行。
復行數(shù)里,四下已不見敵蹤,便有一將軍駐馬,解下自個水囊糧袋,遞向王曦道:“世子既無性命之憂,末將便不負王爺所托。然我大軍苦戰(zhàn)未休,吾為周將,自當報效家國,請恕末將不能護送世子再返瀚海之罪?!?p> 未等王曦言語,那將軍便又點了兩個兵士道:“馬誠,張源,你二人即刻護送世子回歸瀚海城。此為軍令,不得有誤!”看那二人面相,稚氣未褪,尚是少年,將軍一番苦心如是。
其余將士,皆仿效將軍行徑,取了水糧,交予三人,又翻身上馬,殺將回去了。
世子雖心中慷慨,卻深知不該辜負義士壯舉,只得咬牙喚了馬誠、張源離開。三人于大漠中穿行了兩日,風沙始息,依腳程推測,距瀚海城已然不遠了。
又行數(shù)日,卻依舊不見城垣蹤跡,三人方才念起,莫不是尋錯了方向。連日風霾掩蓋了來時行跡,身畔亦無堪輿之器,正是身陷在這茫茫大漠中。
又過了二十日,水糧將盡,三人仍于大漠徘徊,不識南北西東。疲乏之際,馬誠、張源心有定計,一同道:“我二人微末小卒,有幸能在世子麾下征戰(zhàn)。如今困頓,若世子一人攜水糧前行,還堪用三五日。”
王曦聞言大怒道:“我已然辜負了部下三千壯士,又怎能再棄下你二人不顧!”
馬誠先未言語,抽出腰側尖刀,抵在脖頸,道:“請世子先行?!睆堅床凰七@般悍然,只是頷首抱拳,長跪不起。
“好!好!好!”王曦連道了三聲好,一響卻比一響低,一聲更似一聲長,收拾了剩余水糧,揚長而去。
???
再說今日世子與那女子會面,正羞怯不能言語,女子便笑著將其引入樓中,在一層正廳坐定。
王曦于廳案放下手中包裹,方緩緩吞吐道:“赫連姑娘,許久未見。心念你一向吃不慣京中餐食,我便自那安樂坊中食肆購來些胡方炮制的熟肉奶干?!毖援?,又單獨拎出那小罐來,道:“還有昨日新釀好的酵奶。”
女子眼里正有幾分喜意,道:“多謝世子,只是大前兒不剛見過,怎就許久了?”
“這這......”王曦支支吾吾難生言語,只望向那赫連姑娘。
這姑娘正當芳年,面容秀麗,如芙蕖出水,身姿婀娜,似春風扶柳,目光澄澈,若清泉映月。其人著素衫,挽云鬟,掛香囊,言笑晏晏,步步生蓮。人如其名,女子正喚作赫連月。
彼女若此,但有幾處異于尋常京中女子。赫連姑娘身近五尺,顴骨微起,眉眼舒平,正類胡人皮骨。
眼見王曦為難神色,女子便輕聲寬慰道:“王公子莫要介懷,我觀你來時沖沖,想必有事說與我聽。”
王曦這才消了窘迫,將昨日之事娓娓道來,只是隱去了其中要緊信息。赫連月于一旁仔細聆聽,說到那說書人釋放真氣之時,女子不免蹙眉,面有憂色;言及那人應了招攬,再未生沖突,女子方吁出一口長氣。
待王曦言畢,姑娘便起身來,于王曦身側繞出個半圓,好好端詳了一番,問道:“那......那你可曾受傷?”
世子這時方尋回幾分少年意氣,道:“我能有何妨?自是手到擒來,教那修士心悅誠服,唯我馬首是瞻。”
赫連姑娘聞言,淺淺笑道:“是了,是了,我自知世子身手不凡,神威蓋世,遭逢了世子正乃那人命里劫數(shù),難能逃脫?!?p> 王曦霎時脹紅了臉,羞道:“哪里,哪里,赫連姑娘說笑了。五年前幸得姑娘和令妹救下王某一條性命,不然早該是那荒漠里一條孤魂了?!?p>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何必自謙?!蹦桥有σ庥溃骸包S沙萬里無人煙,這都能教我尋見公子,若非蒼天護佑,又是如何呢。”
世子環(huán)顧周邊,問道:“說來,怎不見令妹蹤影?她平日活潑,往往老遠邊便聽得嬉笑聲?!?p> 赫連月惱道:“世子也知星兒頑皮,今個一早便出府游蕩去了,我方才正要去尋那妮子?!?p> 王曦便道:“那我與姑娘一道去尋?!边€未起身,卻被那女子攔住,但聞其道:“萬萬不可!世子身份尊貴,豈能與我一介胡人同行出街,恐有損皇家聲威,引得陛下不喜?!?p> 王曦正欲駁斥,卻瞧見姑娘眼中乞求之意,黯然道:“你明知,我向來不在意那尊卑禮節(jié)?!?p> “縱然世子不在意,我亦可不在意,可俗世之人,多為禮教所束,又哪能無所顧慮地說個不在意?”赫連月氣道。
話既至此,二人自是相顧無言,萬般感慨,只住心頭,難到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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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絕相思意,不作夢中人,獨行歸故里,相逢是何年。自世子陷了那般危機,歷經艱險才得返回,梁王始是動了回京的心思,不日便上奏新皇,告請還鄉(xiāng)。至元嘉十四年秋,梁王終又得見這闊別已久的盛京城。
王曦先前得大漠里一對姐妹相救,雖保性命無虞,不免元氣虧損,匆匆離別之際,未馀留念。每思至此,少年世子不由心中隱痛,且不論如何回報恩情,于此世茫茫人世再會便是那遙不可及的夢幻。
偏有那,人生如夢。
元嘉十六年,胡族大單于暴病而亡,首領之位久懸未決,故南北對立分作兩派。北胡一派欲止干戈,同大周行那貿易往來,遂遣使團赴京,商討其中事宜。
北胡使團自瀚海府入境,沿河一路南下,次年三月方才到了盛京城。彼時王世子,已然領了那御衛(wèi)統(tǒng)領之職,得周皇諭令,偕禮部眾人,出城五里,為大漠來客接風洗塵。
正當雙方交接之時,王曦忽道:“使團不過二三十人,何須此多車馬。”
那北胡大使道:“使團車馬,除去人員所用,皆為朝貢?!?p> 王曦也不消說,只自顧上前,查驗使團車馬。眼見大使面有不善,禮部來人連忙寬慰,只道王統(tǒng)領并無惡意,只是求得萬全罷了,還請諸位莫要介懷。
一番勘察,幾無異常,只有其中一架車馬,時有窸窣聲響。王曦便向大使詢道:“此乃何物?和書中可未曾言及朝貢活物?!?p> 不等那人回話,王曦一手按劍,一手將要掀開那馬車門簾,倏而,自其中探出一張滾圓小臉。世子看那面容正有幾分熟悉,卻聽聞道:“這般大人了,怎就不會好好說話,你又是何物?”
“星兒,莫要無禮。”車中又傳來一聲訓斥。王曦聞聲一陣激靈,?開那布簾,其中正有那道寤寐思服的身影,正如他年生死邊際所得見。
少年人一時思緒萬千,不知作何言語,竟鬼使神差般記起民間話本里半段文字,淺笑道。
“這位姑娘,我曾見過的?!?p> ???
二人相對而立,緘默良久。忽有一道青碧,穿廳過堂,掠影而來,正是一青衣小女,亦是那赫連月之妹,名喚作赫連星。
赫連星跨進正廳,忙要覓些茶水解渴,遍尋不得,卻瞥見案上小罐,連忙捧起大飲一口,方才舒心道:“是那味了?!痹俪蛑鴥扇瞬⒘⒅醒?,竊竊道:“莫不是正到要緊處,被我攪了好事?”
“莫要胡言亂語!”赫連月慍道,終是先開了腔:“世子知悉我姐妹生世,自父親與那大單于尸首一同銷了蹤跡,族中各部為奪正統(tǒng),便欲向我姐妹兩逼問。此等機密,父親又怎能告知我二人。幸得父親舊友相助,隨使團逃來盛京,又巧遇上世子?!?p> 女子于此一頓,目光飄忽不定,失了神采,道:“再得世子款待,于這王府中白享人間富貴,只是每念及父親安危,便心中絞痛。我方才去尋妹妹,正欲一同謝過世子恩情,再者......”
“便是要向世子辭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