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有汜,之子于歸,不與我以。
“這如何使得?”王曦急道:“此去瀚海便有千里之遙,再有那茫茫大漠不見邊際,自難尋得......”
話語未畢,只見赫連姑娘眼中秋波化作一潭淚雨,黯自問道:“難尋,便就不尋嗎?”
眼看女子垂淚不止,少年既是疼惜,又是無奈。心中歷了一番躊躇,王曦道:“那也請姑娘莫要就此離去,且待我?guī)兹眨藚s此間諸事,再向陛下請辭,與你姐妹倆再返瀚海?!?p> “姑娘且慢推辭,此亦吾心所向。京都將起事端,只是當下不便多言。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但問心安處,日入金光海,是否?是否?”王曦凝望女子容顏,吟聲道。
聽那世子有模有樣地吟詠了幾句,赫連月先拭了淚眼,似啼似笑道:“正是,正是,久不見世子,已然滿腹經綸啦?!?p> “哪里,哪里,略有所獲罷了。”且不論少女是否真心夸贊,既不再垂淚,王曦便心生歡喜,道:“這西行之路,山川巍巍,關隘重重,只你姐妹前去,多有不便。我雖不才,定要護得你二人周全?!?p> 悄坐一旁的赫連星見二人不再生爭執(zhí),方細語道:“我也想去尋爹爹,但世子所言在理,這一程還得打算打算。再者,姐姐怎舍得狠心離了王小哥兒呀?!?p> “你這妮子,討打!”赫連月羞惱道,心境較前會卻好了不少。
“那就這般約好了,他日再行?!蓖蹶貥返?,言語間笑意盈盈。
“只怕那......”
“有何怕?我曾與姑娘相期前去南湖一觀,卻被俗事纏身不得解脫,未能成行,已是失信于人。這一遭,求姑娘莫要再讓王某食言了?!?p> ???
王曦離了世子府,心中歡喜,正似那詩囚蒙礁所書,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路奔騰,駕馬歸了梁王府。
剛瞧見那高聳府門上繪彩琉璃,便有人遠遠來迎,觀其裝束打扮,應是深宮內侍,再看其白凈面相不似尋常男子,正乃中御府宦官。
那人走上前來,先行了禮,方才道:“世子可教下官好等,陛下有令,傳世子入宮覲見,請世子這便隨下官前去?!?p> 王曦心中了然,此時傳令必與昨日之事難脫干系,只遣一宦官前來便意在不作聲張,以免撥動了某些人家心弦。思慮至此,便從了宮中安排,舍馬上車,向皇城去了。
永明宮墻高幾許,紫桓殿臺深幾重,縱是京城百曉生,也該要思量良久,方能給出個數(shù)十丈、百千重的糊涂答案。前朝晉武帝以重酬請來彼時太乙宮掌教,行堪輿之術,尋龍點穴,選下地址。又以畫圣黎琫為將作大匠,用萬民之力,營造二十載,方筑就此間雄偉皇城。
宮城占地三十萬頃,南北西東各延百里,以玉麟門為正門南門,再北依次為含光、太元、紫桓三大殿,分別作外朝、中朝、內朝之用。其余殿宇,多不勝數(shù),故不再表。
世子隨那宦官入了大內,沿宮中道一路穿行,直至天子便殿附近,方被請下車來。那內侍道陛下此刻正在殿中,世子獨自前去便是。
王曦行至殿前,踏過一百零八級白玉階,入了其中,卻見空無一人。少年也不心急,只在御座下好好候著,做了三年御衛(wèi)統(tǒng)領,對這位陛下的脾性自然頗為了解。
忽而一道寒光閃耀,正指王曦眉心,凜冽殺氣似沖星斗,教人如陷黃泉九幽。王曦卻是全無懼色,身姿挺直,紋絲不動,目光如炬,與那劍尖針鋒相對。
“朕這一劍如何?”持劍者發(fā)問道。
“臣惶恐,不知當不當講。”王曦卻是答非所問。
“但講無妨,皆不為罪。”那人便道。
“好劍,卻非好劍術。”王曦這才正色答道。
“何謂好劍術?”那人又問。
“出劍無慮,收劍無悔,便稱得上好劍術?!蓖蹶赜执稹?p> “也未曾見你練劍,怎就懂得許多?”那人再問。
“武功一途,道不獨行,觸類旁通,多有裨益。”王曦再答。
“善!”那人大喝一聲,隨意拋了手中那把寶劍,哐然落地,竟直直刺入殿中青磐石板。
王曦這才躬身下拜,稽首道:“參見陛下?!?p> 方才出劍之人,正是大周國君,名曰王峻。此時形象,卻不合帝王儀表,赤足散發(fā),衣衫不整,但有雙目炯炯,直入魂靈。
“先前不是說了無需多禮,都是自家人,這一叩一拜間,多有那疏離之感?!敝芑实?。
王曦只道是禮法不可廢,尊卑不能違。心念昔年奪嫡之時,排除異己,構害兄弟,又是否有那疏離之感?
周皇便又稱道王曦行事周密,為大周攬得良才;王曦忙言是仰皇帝威勢,得國師臂助,方能成事。君臣二人,推心置腹,甚是融洽。
此般和睦景象,直到皇帝問出那句“誰可代朕逐鹿天下”之時戛然而止,王曦自覺汗如雨下,只是以內力收斂,不示于人。
“你且說來,誰可代朕,逐鹿天下?”周皇振臂朝天,大聲發(fā)問,雖未釋出一絲威壓,卻較那日直面修士敬青,更令人心驚膽戰(zhàn)。
“斯是何人,自然依陛下旨意。”
“依朕旨意?那朕若是選你呢?”
???
時至日中,青陽高照,世子府東路那處院落,正有一女子站立門扉,昂首觀望,眉目間溢滿難舍難分之意。那門上正有一方精巧小匾,題曰桂香苑,此地卻無桂華芬芳,唯有歸人彷徨。
又有一少女蹦跳行來,口中道:“姐姐不是同那世子約定好了,怎又催促我拾掇?!?p> 赫連月挑眉道:“叫你去,你便去,哪來這多問題。速速打點好,今日傍晚便動身?!?p> “姐姐這便一走了之,不怕那世子傷心欲絕,投了護城河去哦?!焙者B星調笑道。
女子竟破天荒地未作駁斥,只是癡癡望著那牌匾,半晌方道:“你我留居盛京已足一年,不難曉得世子所言是何事端,我等若不早早離去,才真真誤了他前程。”
“立嗣......”少女恍然道。
國君無后,此事在京城人盡皆知,甚至有膽肥的賭坊主,暗地里開了盤口,押注某位王爺世子日后能榮登大寶。眾人最為看好的便是那梁王世子,其人常在坊間出沒,從無跋扈之舉,有勇武,備智謀,更得皇帝喜愛,可謂舍我其誰。
“那姐姐先前......”赫連星似有所悟,緊盯著自家姊姊。
“世子先前同我講了一事,雖有波折,卻無異常。但偏是當下時候,便不得不教人多想?!焙者B月輕聲道:“雖不知為何,大周皇帝已然等不得了。”
“只可憐那世子,又失了姐姐這般可人兒喲,天各一方,情難思量......”少女話音未落,腦后便挨了一掌,匆匆逃開了。
“天各一方,情難思量......”女子呢喃道,末了噗嗤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妮子,又自哪學來許多糟心話?!?p> 便又望向那牌匾,久立無言。
???
午后日光,照映大殿臺柱,似人影綽綽,守衛(wèi)圣儀。
“臣何德何能,難堪此大任?!蓖蹶毓虬萦诘钪?,俯首道。
“那便是朕有眼無珠了?”周君自嘲道。
“陛下恕罪,臣并無此意?!蓖蹶匦闹幸痪o,慌忙道。
“朕知你是何意?!被实墼掍h一轉,對上了那太乙仙宮,道:“崇岳有人不安生,當作何解?”
“回陛下,當世仙途斷絕,飛升無望,難效上古時萬國朝貢之舉。偌大宗門消耗甚巨,難以為繼,如不在山下動些心思,他日凋亡只在朝夕之間?!蓖蹶鼗氐?。
“山上又為何選中秦家后人?”周皇詢道。
“故晉皇室本就與太乙宮牽連頗深,傳言那逃去福熙的晉三皇子之妻,便是太乙宮中嫡傳,只是這類稗官野史,不足為信?!蓖蹶鼐痛艘活D,略作思考,再道:“我朝治內再無舊晉余孽,單憑他一個秦氏后人身份,又能翻起甚么風浪。那北荒西漠也無賊人蹤跡,余下的唯有......”
“齊國?!敝芫龘屜却鸬溃姷猛蹶攸c頭附議,便又道:“并非傳言,那婦人確是太乙宮中嫡傳,更是彼時太乙宮掌教親女。若非如此,又怎教傳承萬年的仙門高宗破了慣例?!?p> 王曦接著前言道:“二百余年前神都城破,晉國權貴多攜家眷財物渡江南逃,在今日齊境數(shù)州之地蟄伏。太乙宮用這秦氏后人,便是向這些個喪家之犬示意?!?p> 周皇饒有興趣道:“你且說來,攪亂了這天下,他太乙宮便能求存不成?”
“臣曾聞‘治世無至道,亂世無至德’,上古修士本就是弱肉強食,爭來奪去,又怎會愛這太平世間?!蓖蹶鼗秀庇浧饡兴裕徊⒋鸬?。
“取那劍來?!敝芫赶蛳惹皰伋鲋畡Α?p> 王曦自當遵命,去了寶劍跟前,只見其寒光閃耀,入地三分。便提起七分勁道,握住劍柄,用力提起,橫于兩手,仔細端詳。
此劍長三尺有余,青鋒銀脊,銅格木莖,光如水溢,紋如星列,銜金鐵之英,吐銀錫之精,似有魂靈寄托其中。定睛再看,劍從鑄有“折沖”二字。
世子捧劍,將要歸還帝王,卻聽得周君道:“此劍便賜予爾,須善加使用。還有一事也要交于你,代朕巡狩常州,探訪太乙宮?!?p> “這......陛下,此行是否太過倉促?”王曦驚疑道,心中記起另外一番事情,又添幾分焦躁。
“無妨,你只需要知會那景元,世道變了,如此而已。詔令明日便下,三日后啟程,你且回去籌備吧?!敝芑恃援叄戕D向殿后離去。
王曦幾欲開口推辭,終是沒吐出一個字來,怔怔看那國君走開,又是懊惱,又是悔恨,心中滋味,難以言說。獨自佇立良久,方才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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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皇出了紫桓殿,行至宮城一處偏僻樓閣,推門而入,卻見一片煙霧繚繞,如臨仙境,更有陣陣異香,撲鼻而來。越過重重氛靄,依稀可見一架高爐,爐底柴火正旺,噼啪作響,爐頂煙氣氤氳,彌漫四周。
閣中還有一人,正是那大周國師景逸真人,只是此刻行徑,半點不能與國師相稱。其人蜷臥墻邊,一手握杯,一手持壺,獨自酣飲,腳邊三兩雜物,似是吃盡了的雞架、豬肘。
老道見有人進來,匆忙起身,拘上一副笑臉,樂道:“原是陛下來了,這爐金丹歷經九九八十一日燒煉,不日便要功成啦!”
“朕只需知道此物可續(xù)上幾年性命?!?p> “回陛下,三年!三年之內,生龍活虎;三年之后,陛下定暴斃而亡。”
“三年足矣,勞國師費心了?!?p> “陛下莫要折煞貧道了,助人者亦自助,我同陛下都是各取所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