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今朝,太平盛世,喜樂人間。
自周齊結(jié)彭城之約,二百年間,天下再無戰(zhàn)事。雖北有胡騎犯邊,南來海匪擾民,確都是些小陣仗,妨不了天下萬民安康。
世也遂人愿,天也順人心,近百年間既無旱澇之災(zāi),也未生大疫,故而天下倉廩充實,民生興旺。
既居盛世,也該當(dāng)有些游戲排遣的行當(dāng),兩國上下,尤以曲藝最盛。
東周坐落前朝故地,國人最捧的還是那京城里的說書人,囊中千萬般故事,真?zhèn)€曲折動人,可教那老少爺們握拳懣懣,姑娘小姐垂淚戚戚。
至于西地大齊,湖沼星點,江溪恒流,正是水鄉(xiāng)澤國,也生的其人水潤,偏愛那婉轉(zhuǎn)悅耳的春江曲、青梅戲。
諸多行當(dāng),要論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冠角,齊人就難得統(tǒng)一,也不怪,各有心頭好罷了。若與周民說起,卻無甚難,舉國公認那京都最負盛名的閑云居,其中大先生許磬正當(dāng)?shù)钠饌€天下第一。
閑云居許生之名響徹天下,生世卻端的離奇,旁人只道是八年前入了京城,去到城南書局做了三月半學(xué)徒,便自顧在那東市檔口支起場子,不知從哪尋得了蝎子楞子,一開口便引了眾人來觀。
京都舊民,早在前朝便好得這口,縱無唇舌之能,卻養(yǎng)的好耳朵蟲,說書高下心中自有計較。
許生精絕,把那老本故事翻出了花,正是王侯將相隨我遣,山川湖海任我話。調(diào)子亦是一弦一拍賽鑼鼓,張弛有度扣人心。
聚成了團的人群中,正有那老榆街老茶館閑云居白掌柜,來時正愁失了投身丁香苑的京城名嘴柳逸,當(dāng)下心生出萬般欣喜。
白掌柜待這一回講畢茶歇,當(dāng)即請那許生往閑云居小敘。此后之事,便是京中一段佳話了,許生助閑云居賣得好茶水,閑云居也助得許磬之名撼動京霄。
今日盛京,恰逢個大好晴天,時至晌午,早業(yè)剛歇,老榆街便有幾分熱鬧。
老榆街在城東,本是前朝王公宅邸扎堆的金貴地段,兩朝更迭之際不知埋了多少骨血,此處便少了咄咄貴氣,多出幾分森森鬼氣,遂讓癡心逐利的商賈便宜攬下,拓成一方買賣福地。
且不論舊事,老榆街連通坊間,與東市相隔不過百丈,更靠著那芙蓉渠,暮春一陣清風(fēng)起,撫弄花紅葉碧,行人一步一趨擂石鼓,游船一楫一棹撥漣弦,真?zhèn)€好風(fēng)景。
街上店面,多是酒肆茶館,間著幾家點心鋪子,便是京都出了名的消遣去處。也曾有那城里聞名的煙柳地識香樓在此,卻不知觸了哪位權(quán)貴的霉頭,早些年遷去了城西,成了不少風(fēng)流人心中憾事。
老榆街最熙攘所在,自是馳名京都的閑云居。往日開門前,店中小二便洗凈抹干了桌椅,給紅泥小爐添好炭火,排排經(jīng)年歲浸透的黃銅壺蘆,照映著漂亮小楷寫就的茶牌,萬事具備,只待四方客來。
前日許生講那《飛鷹記》正到了要緊關(guān)頭,不知揪著多少茶客的心肝,更有甚者似入了魔怔,茶飯不思只待著一探后事如何。
眾人當(dāng)下紛擁閑云居門口卻不得入,正是守著一份舊皇城的老講究,等那說書先生先勘好了場子,擺正了臺子,理好了領(lǐng)子,才算是功夫做足。
眾人候了許久,連高懸的日頭都向西挪了幾寸,雖余著幾分春寒,也讓人生出躁熱來。
終有一彪漢子耐不住性子,往那門里大呼:“怎地還不開門,卻不是在同婆娘抱小子?”話帶幾分粗鄙,卻切著眾客心意,便無人勸阻,更有幾人毛躁,伸頭探腦欲從隙縫中尋見人影。
頃刻,仍是無人來應(yīng),眾人心焦,卻又無可奈何,當(dāng)中幾位貴人便遣了身邊仆役往街坊四鄰一問,心念或有所得。
忽而一騎南來,駕馬的是個少年人,著華服,戴高冠,佩玉環(huán),身高七尺,面容俊朗。
人尚如此,所乘之馬亦是良材,白毛烏鬃,體態(tài)健美,步伐輕靈,正是那塞外方能尋得的天馬。
少年人勒馬駐在眾人跟前,提起一口氣,大聲道:“諸位不必再等了,許先生昨日已被請去他處了,此處茶館自今個起也便歇業(yè)了,還請各自散去吧?!?p> 此言一出,幾人狐疑,幾人惶恐,大多則是心中憤懣,就有先前那彪漢子,上前一步,大喝道:“好小子,爺爺?shù)挂憬駛€同我講個明白,若說不通,便要你好生消受!”
少年聞言,卻無惱意,松了松手中韁繩,笑道:“閣下好火氣,其中緣由在下自然知曉,只是那實情關(guān)乎國祚,閣下還要做些深究不成?”
漢子聽了這話,腦中卻成了一團漿糊,那許生雖負盛名,卻萬沒有撩動社稷的本事才是,少年此番話語莫不是危言聳聽?思慮至此,氣勢已是弱了三分,壓低了嗓門道:“小子當(dāng)真唬人,許先生向來清白,怎會攤上這般罪責(zé),你莫要戲耍我等?!?p> 少年輕撫馬首,捋了捋鬃烏,正色道:“某雖不才,斷不敢戲言國政,此中諸事,待查明后必當(dāng)告知天下。”
漢子雖性子急躁些,也明得事理,觀少年衣衫言行,當(dāng)是貴胄子弟,退讓幾分也是為自己求得安穩(wěn)。
漢子便挪步稍退,平聲道:“既是這樣,那便操勞小友,早些為我等求個真相了?!鄙倌曷牸按搜裕h首向眾人示意,便又握緊了馬繩,道聲告辭向北去了。
那漢子正欲歸家,卻被一把勾住了臂膀,回頭且看,竟是那京兆府中的參軍喻海。漢子方要行禮,叩首道:“原是喻大人在此。”
喻海忙攔下漢子,道:“同是來此聽書的茶客,莫要如此拘禮?!狈隽藵h子起身,喻海面生幾分笑意,道:“足下今日好膽色,敢稱那梁王世子為小子?!?p> 聽聞此言,漢子便生出十分驚懼,早先縱識得少年不凡,未想竟是如此大的來頭,腿腳不由得發(fā)了綿軟,面色煞白,似要絕了人寰。喻參軍也未作寬慰,只是拍了拍漢子肩胛,徑自去了。
???
少年駕馬離了老榆街,一路北去,過了三坊地界,行至城北,所到之處正是那京城人稱王侯堆的朱虹街。
朱虹街長不過七八里,卻有大大小小十五座王侯府邸在其中,最不顯赫者都是那立下軍功無數(shù)的定遠侯。
歷朝周君尚儉,皇城也不過是承舊晉建筑,略作修繕,王公大臣自要投上所好,故而宅邸不過尋常大小。
少年駐馬之處,正是貴氣逼人的朱虹街最貴氣的一方,所見是那三路七縱,琉璃綠瓦,端的氣派。朱門之上,懸一烏木金匾,題曰梁王府,此地正是當(dāng)今周皇胞弟梁王巍的府邸。
少年翻身下馬,便有侍衛(wèi)左右前來,行了禮儀,一人牽了那神駿往廄中去,另一人細聲稟告道:“依公子的吩咐,已將那人安頓好了,就在府中西路醍醐軒?!?p> 這少年原是梁王世子,單名一個曦,如今年方十八,還未及冠,深得周皇喜愛,雖未加爵,已然做了那御衛(wèi)統(tǒng)領(lǐng),護佑圣儀。
王曦聽畢,頷首道:“正當(dāng)如此,且去會一會這位冠絕京都的說書郎。”便從左偏門入,直奔醍醐軒而去。
醍醐軒在那王府西路七進之地,前瞻靜心堂,背靠王府花園,正是一處悠然所在,曾為王府待客之地,后就閑置了些年頭。王府中人雖未時常打理,確也沒失了修繕功夫,猶有往昔宴請嘉賓的堂皇大氣。
王曦入了軒中,遠遠便瞧見那許磬佇在一樹垂枝碧桃下,白衣紅華,相為映襯。
待走進了看,其人面如月白,眉若山黛,唇點絳皓,眸眼深邃藏繁星萬千,似謫仙人遺世獨立。
王曦不由心中一頓,頗為意外,繼而笑道:“未曾料想,先生不光說書冠絕京都,還是那翩翩玉人?!?p> 許磬聞言,卻未做聲,先行了跪拜之禮,禮畢起身,恭敬道:“卑賤小民不通禮節(jié),還望世子恕罪。我觀世子俊朗豐逸,方乃人杰之姿?!?p> 王曦笑意不散,朗聲道:“先生客氣了,我請先生來卻有一事想要討教,不知可否......”少年世子雖笑意更甚,話頭中沒由來地多出了幾分蕭肅氣。
“自然全憑世子吩咐?!痹S生低眉頷首,再行揖讓。
“好!”王曦輕喝一聲,繼而屏退了家仆侍衛(wèi),請那許磬往軒中茶室對坐。
待賓主二人坐定,王曦先聲道:“事出匆忙,未備茶酒,還望先生莫要在意。”未及許生應(yīng)答,又道:“素聞先生大名,卻未有幸聽聆,不過今日我請先生來此,是有一故事欲講與先生聽,還望不吝賜教?!?p> “哦?”縱使不減那恭敬神色,許磬也被勾起了興致,略有躍然之意,道:“愿聞其詳?!?p> 王曦擺正了身形,食指輕叩茶案,眉眼暗藏幾分涼意,娓娓道來:“說那常州地界,多名山大川,最形勝者當(dāng)屬崇岳。崇岳之巔,天極峰上,正是那道門大宗太乙玄宮,歷代皇朝皆仰其道法弘高。當(dāng)朝國師景逸真人,便師出那太乙宮,為掌門景元師弟。崇岳山麓有一小村,名曰福熙,居民佰仟,多是那太乙宮上了年紀的外門仆役,兼有資質(zhì)低劣連山門都不得入的可憐人兒。山上數(shù)十載如一日,再回世間,已然物是人非,與其歸鄉(xiāng),不若就此歸心,遂三五成群結(jié)廬于此?!?p> 少年世子于此稍停,且端詳許生一二,繼續(xù)道:“自這福熙村現(xiàn)世八百余年間,從來都只是進出求道路上的羈旅人。二百三十年前,我朝上將軍章胤攻破舊晉神都,晉帝先戮害太子,后自刎于太元殿前,其余皇族子弟早已四散而去。太祖即位后,廣令天下搜尋晉宗秦氏族人,至明皇時,悉將收束,卻單單跑脫了晉帝嫡三子一脈四人,你可知他們?nèi)チ撕翁帲俊边@最后一句,話鋒直指許磬,如尖刃懸喉,端的犀利。
“這等古事紀,小民未曾聽聞過?!蹦窃S生面色如常,風(fēng)姿依舊,輕聲應(yīng)答道。
“那也無妨,且聽我再與你說道。”王曦舒展了眉眼,浮出點點笑意,接著道出:“正是去了那福熙村,超然一國法度之外的福熙村。說是個人間尋常村落,卻聚著些不尋常的人兒,一方孤地,竟然享得八百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物阜民豐。都說太乙宮的后院是那霽晴峰,如今看來前門就當(dāng)是這福熙村了。晉三皇子一脈便在這塊福地生了根,發(fā)了芽,改姓了敬,雖然失了榮華富貴,卻樂得自在。不然就要似這朱虹街東起第五戶樂命公府上的諸位,一生不得踏出盛京城半步,不然就要授那滿門抄斬的天恩了。先生說說,是不是這么個理?”世子此間話語,更是帶上了十分狠厲,咄咄逼人。
許磬雖臨此窘境,仍舊是云淡風(fēng)輕,神色無異,坦然應(yīng)道:“小民貧賤之身,未嘗知富貴,難解世子之問。”
王曦聞言,倏而立起身來,似是興致愈佳,伸展左手按住了也欲起身的許生,探出半個身子,趨向許生道:“不知者不怪,要怪,就怪那一脈,好不容易得了安穩(wěn),竟又人心不足了。先生既是評書先生,也當(dāng)評評,這秦家流了多少血才換來的太平日子,十年前有人便不想要了,還在八年前把這份心思帶到盛京城來。”
王曦長吁一口氣,收回了手掌,立直了身形,面向東方,輕聲發(fā)問。
“許磬先生,又或是敬青先生,本公子的故事,可還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