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畢晨曦曾聽商李隱說過,人生最痛苦的事,可能莫過于求而不得。
可萬物生于這片天地間,大多是求而不得的。貓喜歡吃魚,可貓不會游泳;魚喜歡吃蚯蚓,卻又無法上岸。
而畢晨曦所求的,是離開這里。
離開梨花峰,離開承影山,離開寧遠(yuǎn)城。
葉依東曾對他說,在這些求而不得的事情上,人與動物的差別在于,人懂得努力,并付諸行動。
所以這些年來,畢晨曦一直對自己無比的嚴(yán)苛,他整日握著那柄仲謀在演武場上,刺、劈、撩、擋,百次、千次、萬次。
從日出到黃昏,揮汗如雨,不顧疲倦。
每一天的四百八十萬個剎那,他都未曾浪費過。
數(shù)著日子過的每一天都很難熬,漫長到不知道有沒有終點,即使后來山上又來了一位叫李揚帆的女子,亦僅僅是在她自己無聊的時候,偶爾會指導(dǎo)畢晨曦幾式劍招而已。
某日,畢晨曦完成當(dāng)日的功課,枕著山坡上的風(fēng)吹草動,享受著那一刻的醉人風(fēng)景。
于梨花峰的漫山荒草之中躺著,眼望西邊落日的余輝,是一件賞心樂事。畢晨曦微微瞇著眼,呼吸著山間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忽然聽見了輕緩的腳步聲,畢晨曦還沒來得及起身,已聞到一抹淡淡的清香。
白衣女子素手如雪,捏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輕輕坐在畢晨曦的身側(cè)。
畢晨曦與她相識多年,也不起身,輕聲說了一句:“揚帆。”便算打了招呼。
夕照紅于燒,晴空碧勝藍(lán),李揚帆極目遠(yuǎn)眺,望著渾圓的落日,輕聲道:“曦曦,你的出師試煉開始了?!?p> 畢晨曦接過李揚帆遞過來的那張白紙,展開讀來,是讓他今天去承影山主峰停云峰,接受他的出師試煉。
李揚帆解釋道:“這封信本來昨日便該到的,只是送信的那少年輕功不好,費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爬上梨花峰頂。”
畢晨曦將白紙再次疊起收好,說道:“不著急,等大師哥回來,我們一同去吧?!?p> 李揚帆問道:“你大師哥呢?怎么一整天都沒見他的影子?”
畢晨曦笑道:“仙君你且用神識一掃,還能找不到他?”
李揚帆聽他叫自己“仙君”,笑著用纖纖素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能掃。我下凡時神識受了重傷,恢復(fù)還要再等幾年。”
畢晨曦聞著她的淡雅體香,情竇初開,故作鎮(zhèn)定地道:“大師哥去了偏殿。今天是師父的忌辰,他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去祭奠。”
李揚帆低頭看他,輕聲問道:“他怎么不帶你一同去?”
畢晨曦躺在荒草中,被她看了一眼后心神不定,覺著自己的姿勢大為不雅。他驀地坐起身來,說道:“我也不知道。”
“你師哥,平日待你好么?”
畢晨曦想了想,說道:“挺好的呀?!?p> 李揚帆淡淡地道:“我覺得他待你不好?!?p> 畢晨曦笑道:“那是仙君你對他有成見,先入為主了。”
“是,我非常不喜歡他。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離開梨花峰了?!崩顡P帆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張從來無悲無喜的臉上竟帶著少見的人間煙火氣。
畢晨曦聞言后心中兵荒馬亂,屏息不言。
李揚帆凝視著天邊的夕陽,復(fù)又問道:“他當(dāng)年為什么代師收徒,而不是收你為徒?”
畢晨曦雙手放在膝蓋,笑道:“那可說來話長了?!?p> “說說唄,反正要等你大師哥,你就當(dāng)給本仙君講故事了。”
“好啊?!?p> 暮色漸漸四合,荒草隨風(fēng)靡靡,畢晨曦在夕照下看她的側(cè)臉,有幾縷青絲在風(fēng)里撩過她的嘴角。他收拾起思緒,輕聲轉(zhuǎn)訴著他從葉依東那里聽來的往事。
原來,他們的師父葉青炎并不是做了承影山的弟子之后才改姓葉的,他本來便是嶺南葉家的人,在入承影山之前,曾是華山弟子。
葉青炎一生癡迷于劍道,然而彼時華山派不過是凡人界的江湖門派,尚未踏足修仙界,便有了氣宗、劍宗之爭。后來,初入修仙界的蜀山劍派不斷壯大,惹得華山派內(nèi)許多弟子十分眼熱,也一心想著修行成飛天遁地的神仙,追尋長生不老。
華山派里,有些人仍專心習(xí)劍,有些人的心,卻再也靜不下來。
在門派中的紛爭最激烈的時候,葉青炎已是厭倦了這一切。
那時,葉青炎與他的師弟蘇清河,共同拜入華山劍圣陸傾門下。
某日,蘇清河回華山的時候,暮色已經(jīng)漸起,險峻的山峰直插入晚霞之中。
此時,蘇清河卻無心欣賞這極美的華山絕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已經(jīng)打開了,酣暢淋漓。
自云州回梁州,一路風(fēng)馳電掣,意興飛揚,也讓他終于明白了詩人所說的“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得意。
當(dāng)然,蘇清河的心中也有著一絲的后怕,不過僅僅是一絲,然后便被得意所充盈。蘇清河心想著,終于,他還是從這次云州的修羅場里走了出來。
用“修羅場”來形容這次爭奪,并非是夸大其詞,他所面對的對手,不僅是各大洞天福地的年輕一代傳人,更有一些久不出世的宿老參與其中。
事前誰能想到,有著天下第一經(jīng)之稱的《道經(jīng)》出世,群雄競逐,最終竟落于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華山派少年之手。
一路上,蘇清河時常用手隔著衣服撫摸自己的胸口,并不是去確認(rèn)那本經(jīng)書是否還在,只是在得意。
天下第一經(jīng)啊,當(dāng)?shù)诌_(dá)華山腳下之時,他仍未壓制住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難以平靜。
聯(lián)想到師父見到自己拿出《道經(jīng)》的情景,該是驚喜與震驚的吧。任蘇清河再天賦異稟,終究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他徑直向師父陸傾的房舍掠去,像個準(zhǔn)備邀功的孩子。
師兄與師侄,也有一年多沒見了吧,自從離開華山前往云州,他也是日日思念他們。
忽然間,他想起了什么,笑著自語道:“按依東的年紀(jì),該是入過劍冢了吧,也不知道他從那兒得到了柄什么絕世好劍?!?p> 依東名叫葉依東,是個孤兒,被葉青炎收為弟子,跟著他姓葉。
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蘇清河第一次遇見葉怡西,那個復(fù)姓獨孤的少年,亦是許多年里的唯一一次。
蘇清河轉(zhuǎn)頭望去,是因為聽見了舞劍的聲音。
他覺得用“舞”這個字來形容眼前這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正在比劃的招式,一點都沒錯。
練劍是每位華山派弟子日常的必修課,雖然蘇清河并不覺得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但也絕不是件賞心樂事。
這少年練的劍招卻讓他有些著迷,雖說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劍招,但少年每一次的振腕與每一次的踏步,然后是每一次的出劍,都令他如癡如醉。
那少年的劍招如夢如毒,美得不可方物,甚至美過他那張雖然稚嫩,卻已經(jīng)傾國傾城的精致臉龐。
蘇清河忽然覺得,這一刻天地間一片寧靜,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眼前的這個少年和他手里的那柄木劍。
華山派這一代最最驚才絕艷的天才,華山派未來正式踏足修仙界時的小師叔蘇清河,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一動也不動,也不知看了多久。
夕陽已經(jīng)落山,少年獨孤發(fā)現(xiàn)漸漸目不能視物,便收起劍式,忽然聽見有人問:“少年,你叫什么名字?是誰家的弟子?”
問話的人,便是蘇清河了。
若是蘇清河早回華山幾日,自然就能識得這個少年。
少年復(fù)姓獨孤,是葉青炎半月前新收的二弟子,按輩分來說,該叫他一聲“小師叔”。
可蘇清河這趟去云州,一走便是一年多,自然是不識得他的。
少年獨孤轉(zhuǎn)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居然未回答他,轉(zhuǎn)過身去便準(zhǔn)備離去。
“喂!我收你做徒弟怎么樣?”蘇清河叫喚他的時候尚在遠(yuǎn)處,問到后半句的時候已來到了少年身側(cè)。
他故意露了這一手功夫,故作高深,還小心翼翼地壓藏住心里的那份急切。
哪知少年根本不為所動,連看他一眼都欠奉。
他腳步不停,緩步向前走去。
蘇清河賴在少年身邊,舔著一張臉,不停地向他講述自己如何天賦異稟,未來成就如何不可限量,想打動眼前的少年。
可惜他不知道,不說少年已是葉青炎收的弟子,便不是的話,也多半不會同意。
在華山的落暉里,蘇清河像大唐三藏法師一樣,在他耳邊講起了自己的云州之行。
“這可是《道經(jīng)》啊,你聽說過沒有?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經(jīng)??!”蘇清河像甩不掉的牛皮膏藥一樣,在少年耳邊不停誘惑他,“當(dāng)我的徒弟,我就把它傳授給你,怎么樣?”
蘇清河見少年仍不理他,心想可能少年沒什么見識,什么也不懂,急忙向他解釋道:“你不會是沒聽說過《道經(jīng)》吧?這么跟你說吧,練了之后可以成仙的!”
蘇清河見少年停下了腳步,以為是“成仙”兩個字打動了他,想他畢竟是個孩子,便繼續(xù)誘惑道:“怎么樣,當(dāng)我的徒弟吧?這可是成仙的好機會呀,你可不能錯過了?!?p> 華山派當(dāng)時不過是凡人間的江湖門派,祖師爺自然并未傳下一些修真煉道的法門,此時氣宗與劍宗之爭愈演愈烈,而氣宗所修煉的,不過是近些年收集到的一些低等的修真秘籍,根本比不上修仙界那些如天山、昆侖山、蓬萊之類的仙派所傳下的鎮(zhèn)派經(jīng)文。
更不要說有萬經(jīng)之首之稱的《道經(jīng)》了。
哪知少年對他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蘇清河剛才還在心里嘀咕,這個少年不會是又聾又啞吧?
見他搖頭,蘇清河便愣住了,問道:“為什么?成仙不好么?”
然后,這是他第一次聽見獨孤說話,少年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卻像是能說進他的靈魂里去。
少年緩緩說的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整個世界仿佛隨著這句話變得無比安靜,華山這一日的余暉,對這個世界做著最后一次告別,在轉(zhuǎn)瞬即逝的暮光里,看見了入山林的歸鳥。
蘇清河啞然。
他是知道少年說的鴻鵠之志是什么的。
在氣宗的弟子眼里,許多的劍宗弟子都是瘋子,瘋著沉迷于那些早已經(jīng)發(fā)了霉的劍譜里,廢寢忘食,妄想刺出只在傳說里聽說過的“神之一劍”,其實做的根本都是些無用功。
蘇清河雖然也算是劍宗的弟子,他覺得自己該是能不落窠臼的,不想拘泥于任何的條條框框里。劍宗的人,就不能修仙么?
可是之后的多年里,任他如何權(quán)傾天下,如何功參造化,想起這句話來,總覺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快活。
神之一劍,亦曾是他少年時的夢想。
可如今不知是換了夢想,還是忘卻了。
便是這一耽擱,令他錯過了與恩師最后的告別。
不遠(yuǎn)處的房舍里,陸傾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感受著世間最后的溫暖和煎熬。
葉青炎跪在床邊上,眼眶泛紅,知道他的恩師已是回光返照了。
他努力地將體內(nèi)的真氣渡入恩師的體內(nèi),想與死神爭奪著最后的光陰。
老人臥病在床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請了許多名醫(yī)來診治,都沒有絲毫的進展。這一刻陸傾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他也不是看不開的人,努力想對自己的愛徒擠出一個笑容來,問道:“清河呢?他回來了沒有?”
葉青炎雙眼含淚,努力控制著不讓眼淚不落下來,聽見恩師的問話,臉色更加黯了。
葉青炎低下頭去,低聲答道:“還沒有?!?p> 看著自己愛徒臉上的難過表情,陸傾反而安慰他道:“你不要太難過了,不過是一死而已。我死以后,把我的骨灰葬在劍冢里吧?!?p> 華山之陰,華山歷代劍圣長眠的劍冢。
老人想抬手去撫摸葉青炎,可惜只抬起了少許便抬不動了,葉青炎急忙伸出手來,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依東、獨孤也是。如果過得不開心,就帶著他們離開這兒吧,不要再回來了。”
陸傾不愿讓葉依東和獨孤這兩個孩子見到自己離世,就沒讓葉青炎喚來他們,卻不知陰差陽錯之下,阻了蘇清河的腳步。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吧。
葉青炎聽師父說讓自己離開華山,急速地?fù)u頭拒絕,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了,他喊道:“不!弟子哪兒都不去!弟子永遠(yuǎn)陪著您!”
陸傾嘆了口氣,有些不舍地看著自己的弟子,說道:“走吧,找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不要像我這樣,一輩子都不快活?!?p> 葉青炎卻只是哭著搖頭。
老人轉(zhuǎn)過頭去,只能看見刷得花白的屋頂。他睜大著雙眼,復(fù)又嘆了口氣,有些難過地道:“區(qū)區(qū)一本《道經(jīng)》,就真的好過我華山歷代劍圣積淀下來的萬式劍術(shù)么?”
他又轉(zhuǎn)過臉來看著自己的愛徒,面上滿是疼惜與關(guān)切,說道:“你也不用逼著自己,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師父只愿你一生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就心滿意足了?!?p> 說完陸傾便溘然長逝。
葉青炎緊握著陸傾的手,淚如雨下,大哭道:“師父!”
沒看到,屋門不知何時已被打開,門口站著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俊朗青年,他雙眼紅的像兔子一樣,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陸傾下葬的那一天,一場驟雨侵襲了這座奇險天下第一山,無情地砸落在人的頭發(fā)上、衣衫上、鞋子上,把他們淋成落湯雞一樣的狼狽,然后無情嘲弄著。
一代天驕蘇清河在人群散去之后,依舊埋著頭,在劍冢外長跪不起。
葉青炎抹干了臉上的淚水與雨水,狠下心來,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留下一個決然的背影。
少年葉依東和獨孤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進了漫天雨幕里。
之后,葉青炎便帶著葉依東與獨孤,和陸傾屋里的書卷劍譜,來到了寧州的寧遠(yuǎn)城,住在了梨花峰。
梨花,不就是離華么?
再之后,某一日,千里煙波之外,鴻雁傳書,居然是一本手抄的《道經(jīng)》。
再之后,葉青炎又收了葉以南與葉亦北兩位弟子,他們一個是西周王朝太子,另一個則是尋常百姓家的孩童,卻都是驚才絕艷的不世奇才,在修仙一途上,他們進境遠(yuǎn)勝他人。
雖然四人,始終沒有將華山劍法的精髓落下。
“可是,當(dāng)師父看著我們幾個都捧著一本《道經(jīng)》在讀的時候,再想起來藏書樓里的幾萬卷劍譜,應(yīng)該是心有所憾的吧。”那時,葉依東有些哀傷地回憶往事,雙眼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