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抹綠意
殘月斜掛枝頭。
拴馬巷里已近無人影。
狄蠻大軍散盡,城圍已解,本該是鑼鼓喧天的歡慶之夜……然則今日晉帝重兵入城,京城百姓且不知會發(fā)生些什么,是以便都躲在家中。
蘇赫獨一人踏進巷口。
清凈無聲的走在青石板路上。
路的盡頭,那座府邸,就是獻王府。
他乘夜而來,是有債要討。
當(dāng)然,為明日計,為天下計,他必須得來一趟。
獻王不能活,這也是沒辦法的。
……
老樹枝頭,是否已發(fā)了新芽?
蘇赫不知曉。
他皺了皺眉,下意識的回過頭去。
只這一眼。
他便看到了一抹,異乎尋常的綠意。
竟似新芽那般的綠。
蘇赫不禁雙眼圓瞪,上下打量著那柳枝兒也似的人兒。
他當(dāng)即就驚呆了!
復(fù)又眨了眨眼,他不可置信的問道,“柳……仙兒?!”
朦朧月影下,婀娜玲瓏的柳仙兒雙眼帶霧,臉頰上閃著點點淚花,就站在那里,似往日里那般癡癡的望著蘇赫,看也看不夠似得。
“爺……”她顫聲恰如鶯啼,撫柳般的腰肢一彎,盈盈拜了下去。
“你……”蘇赫驚喜之下,情不自己的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扶她起身,“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卻不料。
柳仙兒酥腕輕抬,將他的手擋了回去。
“回來了些時日了呢。”
“你怎么不去找我?”
“找爺?爺又在哪兒呢?”
“呃……”蘇赫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起身,捻起袖口點在臉頰上,拭去了淚痕,柳仙兒莞爾一笑,“爺,先看樣?xùn)|西吧?!?p> “不忙!”
蘇赫將要上前……卻又被她阻住,“要的?!?p> “看什么東西,說什么話,咱們回去再說?!碧K赫作勢就要摟她。
她癡癡的看著他,笑著抬臂擋下,“爺就依我這一回吧。”
蘇赫便就端詳著她的俏臉。
仔仔細細的。
確認過,她就是他心中的柳仙兒沒錯的。
蘇赫緩聲道,“方才說了的,咱們回去再說?!?p> 柳仙兒將要開口。
蘇赫抬手輕輕的捂在她唇前。
這一回,她便順著他這么做了。
“一夜?!碧K赫極為真誠的對她言道,“只今夜。明天一早,咱們再說其他的,好么?”
她就這般望著他,拿唇口輕輕的碰觸著他的手。
那原本已經(jīng)擦凈的淚花,復(fù)又自那雙好看的鳳眼中滾落了下來,“回去……能回哪兒去呢……爺,咱們的家,不在了都……”
“跟我走就行!只要人在,哪兒不都是家?!?p> 她沒有說不好。
她什么也不再說。
她偏過頭去,看著自她肩頭凌空飛起了一枚綠油油的小方鼎。
“爺,你瞧,這鼎好看么?”
蘇赫閉上了眼。
他的呼吸漸漸的加重。
他那瘦削的臉頰上,牙筋開始突突的跳動。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南巫,請你放過她?!?p> “咯咯。”柳仙兒面龐上流著淚,卻像從前那樣,俏皮的笑了。
蘇赫的聲量已是極為嘶啞,“你放過她,其他的,你盡管沖我來!”
她便橫臂擦著淚。
卻怎么也擦不盡似得。
她索性也不再擦。
她沖他伸開了雙臂。
蘇赫咬緊牙關(guān),忽又哀從心起。
暗道一聲,罷了!
他不躲,也不閃。
他牢牢的看著她,任由著她緊緊的將他抱住。
蘇赫繃緊的身體,蓄爾待發(fā)的氣機,呼吸間便就泄了下去。
因為,沒有其它。
這僅僅就是一個再溫軟不過的懷抱。
柳仙兒仰起頭,看著他,眼中盡是喜色。
“爺……你真的,愿意為我死么?”
“愿意!”蘇赫未有絲毫的遲疑。
卻又頓了頓,他輕聲道,“能不能給我些時日,不多,只今夜就好?!?p> 懷抱便就松了去。
她依然在笑,只是眼中的喜色已經(jīng)褪去,“爺,你錯了?!?p> 蘇赫點點頭,“你說的沒錯。在女人面前,我好像從來就沒對過。”
她竊竊的捂著嘴笑道,“南巫就是我。柳仙兒此刻就是南巫。爺,能聽懂么?”
蘇赫略一遲疑,隨即搖搖頭,“我不懂?!?p> “哦,那沒關(guān)系的,我一說爺就能懂,爺是頂聰明的?!彼┦┤缓笸肆艘徊?,“南巫,其實人很好的,她從來也沒有為難過我,一次也沒有。與劍閣上官青虹一戰(zhàn)之后,她沒有輸,卻也沒有贏的。臨死之前,她要我自己選,是不是要成為南巫……”
蘇赫聽的很認真。
每一個字,他都反復(fù)推敲,又仔細琢磨。
蘇赫于是問,“所以,是你自己愿意成為南巫?為什么?”
“原因,很簡答啊。爺還記得么?我只想好好的活一次。”
“好好活一次?那么從前,都不算好好活過么?”
柳仙兒搖搖頭,她的神情似在追憶,卻又黯淡,“沒有好好活過……除了,和爺在一起的那幾天,也只有那幾天呢?!?p> 蘇赫聞聽,也是一陣陣的哀傷,他將她輕輕的攬進了懷里。
這一回,她沒有拒絕。
她將自己深深的埋進那寬廣堅實的胸膛里,“其實,很多女人,一輩子能有那幾天,也就夠了的……”
她仰起臉,看著蘇赫,“爺,原本我也就夠了的。和爺在一起,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也就能叫我想上一輩子……但我卻想要更多……爺,我是個貪心的壞女人吧?!?p> “不是的?!碧K赫輕撫著她那柔順的長發(fā),“誰都有權(quán)利好好活下去的?!?p> “真的?”
“真的。”
她開心的拉起他的手,“爺,我知道的,爺明天就做皇帝了吧!爺娶我做皇后……爺,你不知道的,我的神教有三萬多教眾呢!他們都聽我的!從此以后,天下是你的,江湖是我的……我可以給爺生好多好多孩子的!”
蘇赫的手,忽然就變得有些冷。
“爺?我說錯了么?”
蘇赫緩聲道,“那個位子,不是我想坐,就能坐的?!?p> “我知道的!爺是怕有人不愿意,對么?”她的言語間,近似有幾分雀躍,“我可以幫爺?shù)陌?!爺什么也不用做,就座在那個椅子上,誰不老實,爺只用看一眼,我就能讓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可厲害著呢!”
蘇赫那已然冰涼的手,緊緊的握著她。
他近乎顫聲問,“這就是你想要的,好好的活么?”
聽出蘇赫言語間的意味,柳仙兒依舊任由他握著她的手,笑著說,“是的呀?!?p> 蘇赫不由得嘆道,“柳仙兒……”
然而他話未出口,他手心里那只柔膩小手悄然抽了出去。
柳仙兒看著他,笑著,“能和爺這么說話,說這么多話,是柳仙兒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此刻,不論我說些什么,對與不對,爺都在認真聽,每一個字都在認真想,是不是?”
蘇赫有些難言,“你聽我說……”
柳仙兒沖他擺了擺手,“爺,你瞧,即便我現(xiàn)在打斷你說話,也是可以的……這就是我想要的,好好的活。”
她已不再笑。
“我想要的,看來爺是給不了,也不準(zhǔn)備給我的。但是有人可以給?!?p> 蘇赫的臉色,有些鐵青,“誰?蕭逸?”
“咯咯,我剛才就說過,我的爺,是頂聰明的!”
“你怎么能信他?!”
“信,怎么能不信他呢?我已經(jīng)知道,人在這世間想要說話,想要說話有人信,是需要實力的。比如我現(xiàn)在跟爺這么說話,爺就會聽,我說要替爺殺光那些不聽話的人,爺肯定信我的,對不對?因為我可以做到。”
“蕭逸告訴你,他能做到?”
柳仙兒大袖飄飄,輕掩著唇口,笑道,“他如今,怎么會做不到呢?圣上扳倒了嚴(yán)氏一族,裕親王兔死狐悲也消停了。蕭曜沒了,朝中嚴(yán)國公一脈已是一盤散沙,不說多,投在獻王門下的,一半總歸是有的。白方朔的邊騎根本就是他的私軍,鎮(zhèn)南大將軍本就是他的岳丈啊……所以,他即便想做不到都很難的?!?p> 蘇赫確實有些吃驚。
他確實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那個他自采薇亭領(lǐng)回來的柳仙兒……
那個自小身在教坊司,在花臺上飄飄若柳仙的花魁……
那個成天在府里等他,望著他,看也看不夠的她……
竟然會當(dāng)面同他講這些家國重事!
于是,蘇赫沉聲問,“這便是他告訴你的?”
“咯咯?!绷蓛河盅诳谛α?,“爺怎么想的,獻王怎么會同我說這些呢?我說的這些,如今哪怕京城里隨便一個茶攤兒上的沒牙老翁也都知道的呀。”
蘇赫深深嘆道,“他的心機城府極深,遠沒有你想的那般簡單的。”
“嗯,我知道的?!绷蓛撼烈鞯溃八舫鰻柗礌?,大不了,我殺了他就是。”
“皇室供奉,遠不止一個康公公!你即便是南巫,屆時想殺他也難的!”
“爺還不知道吧,我同那個老太監(jiān)交過手呢!”柳仙兒頗為得意的笑道。
“哦?!”蘇赫不禁凜然。
“呵呵?!绷蓛豪湫Φ溃八约幢阄覛⒉涣怂?,總能走的脫吧。從此天大地大,又有哪里是我去不了的呢?橫豎一搏,有那么大的希望,即便不能,我又有什么損失呢?”
蘇赫長出了一口氣,“看來,你早就已經(jīng)算好了的?!?p> “嗯,算好的。”她已不再笑,她渾身上下皆冷了下去,“若說損失,對我柳仙兒而言,只有一樣。那就是爺了?!?p> 蘇赫牢牢的看著她,點了點頭,“好吧。如果,這就是你要的?!?p> 他之所以會點頭。
是因為此刻。
他面前的這一抹綠意,變了。
不再是春風(fēng)撫柳般的翠綠。
而是經(jīng)年銅銹般的慘綠。
綠的那樣深。
綠的那般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