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咸福宮議
天未亮。
蘇赫獨自來在咸福宮的門前。
將駐足,正門便無聲的左右洞開。
是五皇子蕭子俊拉開了門,他身后,一盞不甚明亮的宮燈下,懿貴妃款款而立。
昏黃的燈影下,她鳳冠霞帔,全套貴妃行頭打理的一絲不茍,不知就如此這般已在此等候了多久,或是整整一夜也未嘗可知。
蕭子俊躬身施禮,“二哥……”
他話音未落,懿貴妃不動聲色的扯了一把他的衣袖。
這一聲二哥,顯然太過唐突也不合時宜,她輕抬腳步,擋在蕭子俊旁側(cè),喚一聲,“妾身見過晉帝。未能門前相迎,妾身……請晉帝責(zé)罰?!?p> 言罷,她便要拜服于地……
蘇赫上前攔臂相阻,“是我此時來訪,唐突了,懿貴妃莫怪?!?p> “晉帝駕臨咸福宮,妾身與子俊翹首以盼,榮幸之至?!彼p言應(yīng)對,便又要拜。
蘇赫索性抬步上前,一把攬住了子俊的臂膀,“子俊,頭前帶路,咱們屋里說話。有水喝么?”
蕭子俊始終繃著的臉面,露了笑意,“有的!二哥,快,里面請?!?p> ……
正殿之中。
蘇赫居中,主位落坐。
他也不便客氣,否則這懿貴妃想必又要一套繁縟禮節(jié)相勸。
蕭子俊敬了剛剛沏好的熱茶,“二哥,仔細燙。要急著喝,書房有臣弟晨讀時的溫茶,去就能端來。”
“蕭子?。 避操F妃已現(xiàn)怒容,聲量輕柔,卻毫不遲疑的呵斥道,“晉帝駕前,莫要隨意放肆?!?p> 這絕非刻意的矯揉做作,蘇赫看得明白。
蕭子俊知書達禮,溫潤如玉,顯然是這位嚴母調(diào)教得當(dāng)。
意識到自己不經(jīng)意間竟面露慍色,晉帝當(dāng)面訓(xùn)子,已是失了體面,懿貴妃當(dāng)即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左右難以自處,垂面于地,心下惴惴不安。
昨夜子俊歸來,告知她蘇赫要晨時拜訪咸福宮,自那時起直到此時,她心中始終波濤翻滾,心緒不寧。
左思右想,她竟不知這位昨日帶重兵入城,當(dāng)即便踏入宮禁的大夏頭一號跋扈晉王,尚未登基坐殿的晉帝,怎就會次日先來咸福宮。
這一夜,她始終豎著耳朵,一刻也未敢松懈,這位殺伐狠戾的晉帝即便將這皇城尸橫遍野的血洗,她也絲毫不會覺得奇怪。
那個位子,顯然已在他股下。
坐那個位子的人,會怎么做,她也見得聽得多了。
未料想,這一夜,皇城里竟是靜寂無聲。
她偷眼望去,這一身油皮黑氅的蘇赫,好像還是那個她曾經(jīng)見過一兩次的蘇赫。
實在是……年輕俊朗的嚇人。
只是此時,他面帶難以掩飾的頹色,看上去已經(jīng)倦透了的。
……
蘇赫知道她在偷著打量他。
他也大致知道她此刻的心境。
撫修撫修的喝了兩口熱茶,蘇赫拿茶盞點了點面前左側(cè)的椅凳,“這茶可以。燙,也喝得。坐,坐下說?!?p> 蕭子俊攙著懿貴妃,下拜謝座。
只是這對母子此刻卻哪里敢坐,只是依舊侍立堂前,等著蘇赫說話。
蘇赫無奈的撫了腦門。
他索性向后靠了靠,很是儀容不堪的翹了腿,“子俊,扶貴妃坐下說,我今日來,是有幾句話想和你聊聊看?!?p> 蕭子俊沖母親微微點頭,示意她不便再堅持不坐。
懿貴妃沖蕭子俊微微瞪目,示意如此甚是不妥。
蕭子俊拽了拽她的袖口。
想要抬臂一指點在他的額頭……懿貴妃終就低首愧然道,“臣妾失禮了。”淺淺坐了半邊。
蕭子俊立身在母親旁側(cè),沖蘇赫恭敬道,“二哥教誨,臣弟洗耳恭聽。”
蘇赫沖他擺了擺手,笑道,“說了聊聊,那就是聊聊,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很累,今天還有很多事……咱們就隨便聊聊天,沒別的意思?!?p> 端起茶盞,只淺抿了一口,還是很燙,蘇赫放下,隨意問道,“聽說子俊有幾位很了不起的老師?”
聽到問及師長,蕭子俊昂然立身,“回稟……”
蘇赫打斷了他,“聊天,會的吧?!?p> “唔……”蕭子俊身姿依舊,“父皇……”
懿貴妃當(dāng)即面無血色,摁在椅靠上的手指,勁道之下變得煞白。
蕭子俊緊緊抿了唇,他本想說,父皇指派了名師給他……此時便連忙又道,“子俊有三位名師,皆是我朝大儒。二哥是想要召見三位老師么?”
“哦,那倒不必。這三位名師,有跟子俊聊過近衛(wèi)軍?”
蕭子俊眉峰暗皺。
懿貴妃只聞聽近衛(wèi)軍三個字,就覺得后脊陣陣發(fā)寒……
見蘇赫在等,蕭子俊咬了咬牙,朗聲道,“老師日常教習(xí)經(jīng)史子集,也常有當(dāng)下時議之論。策論皆是命題習(xí)作。逢五,要交一篇心得,題目自擬不限?!彼麚u搖頭,誠言道,“史書中的軍事,常有提及,老師卻從未談及過當(dāng)下。近衛(wèi)軍,從未議過?!?p> “好?!碧K赫隨即正身問道,“那,你怎么看?”
對于蘇赫這個問題,蕭子俊一時間愣了,他下意識的回了一句,“近衛(wèi)軍?我可以說么?”
蘇赫笑道,“當(dāng)然可以?!?p> “不可以!”懿貴妃幾乎是尖叫出口,她晃晃起身,不顧蕭子俊倉皇間趕來攙扶,一把推開了他,只身便撲在了堂前,埋首泣聲道,“晉帝……求求你,放過子俊吧?!?p> 蘇赫嘆了口氣,他竟未想到,有她在,這話就徹底的是聊不下去。
卻又奈何。
此時不叫她在堂間,怕是在別處就會嚇她個好歹也說不準的。
起身過來想要扶她,卻未想這懿貴妃竟鼓起絕大勇力,一把牢牢抱住他的腿腳,涕淚皆下的哀嚎道,“求求你老人家,放過子俊吧……子俊他一向乖巧聽話,他對你沒有一點點別的意思,一點點……一點點威脅也沒有的……”
卻又趕忙向后挪開,跪在蘇赫腳前,作勢就要不顧性命的一頭磕下去……
這要叫她磕壞了面目,于今日計,可就是大麻煩!蘇赫腳尖輕點地面,懿貴妃恍然不覺的就自地上彈起,輕輕巧巧的跌入了蕭子俊懷里。
驚詫之下,連呼母親的蕭子俊,手忙腳亂的扶穩(wěn)了懿貴妃站定,就聽得蘇赫言語間忽而冷厲的沉聲道,“懿貴妃,你如今在朝中根本無勢可借,母家亦無兄弟姐妹,只余一戶遠房表親,卻還不在京城,如今生死未明……我若想要你們母子的性命,你覺得只憑你此刻哭嚎兩聲,管用么?”
蘇赫原本就一身殺氣未散盡,強打精神已是困倦難當(dāng),此時言之生死……那其中意味之深重,直可比地底無盡深淵。
蕭子俊聞聽之下,面色煞白。
懿貴妃畢竟老成,久在宮中,卻是逐漸的穩(wěn)住了心神。
因為她聽得懂,蘇赫的言語間沒有絲毫作偽。
而且她也清楚明白,蘇赫此時若真要她們死,根本就是使一個眼神的工夫也都欠奉。
她那不再年輕,卻華貴依舊的面容定了定,伸手捋過額前一縷碎發(fā),也不拾掇亂了的花容,一言不發(fā)的淺淺坐了回去。
蘇赫知道,現(xiàn)在可以和子俊好好聊聊了……瞅一眼,他的容色不對,蘇赫緩聲道,“子俊,可還記得湯泉宮的山谷間,你我一同吃的烤雞和肥羊么?”
蕭子俊定了定神,“記得的?!?p> “嗯,當(dāng)時因為是吃剩的,所以你沒有帶給你母親,只是帶給了侍衛(wèi),我沒有記錯吧?!?p> 蕭子俊與懿貴妃對視了一眼,“是的?!彼c點頭。
“我可能沒機會再烤給你吃了……怎么烤的,還記得的話,給你母親烤一次試試看?!?p> “好的!”蕭子俊重重點頭。
言語間,蕭子俊的面色已有緩和,于是蘇赫接續(xù)道,“剛才問你的,你現(xiàn)在來說說。近衛(wèi)軍,你怎么看。”
盡管懿貴妃下意識的握緊了他的手,蕭子俊鼓起勇氣,朗聲道,“臣弟所聞所感所思,不對之處,還請二哥莫怪。”
“不會。你我此刻只是聊聊。大可暢言心中所思所想,沒關(guān)系的。”
“近衛(wèi)軍所部,此時已兼或撫遠大將軍嚴峻杰麾下蜀步,及征西大將軍白方朔的邊騎。”蕭子俊言罷,詢問似得望著蘇赫。
蘇赫點點頭。
“皆是百戰(zhàn)精兵,于國可謂蓋世武功。”蕭子俊未加思索的繼續(xù)言道,“然則此役之后,子俊思之,乃是大患?!?p> “你……你住口!安敢妄議軍國大事!”只他這兩句,懿貴妃已是快要瘋了!她不管不顧的厲聲斥道。
“母親。”蕭子俊輕撫著她已若寒冰也似的手背,“二哥想聽的是真話?!?p> “不錯?!碧K赫贊許道,“我要聽的就是真話。那么,蓋世武功如何,國之大患又如何?!?p> 蕭子俊目視蘇赫,誠言問道,“確如母親所言,軍國大事,二哥為何要問臣弟?”
蘇赫不茍言笑,只是盯著面前這位尚有幾分稚氣的年輕人,“你既然口稱臣弟,不論是臣還是弟,問你,答便是?!?p> “蓋世武功,可賞。累積軍功,上將軍,凌煙閣可待。國之大患,須消弭之?!?p> “細說如何消弭之?”
“臣弟以為,緩爾解之,可為上策。京衛(wèi)及禁守,可選忠良之輩為之。解其大部,重組六軍。兇蠻悍勇者,遠調(diào)戍邊即可?!?p> 蘇赫緊聲問,“既然國之大患,緩爾坑殺之,不是永絕后患?”
“如此,只會寒了將士之心,從此再無為國敢戰(zhàn)之士。臣弟以為,即便解之,亦要厚恤,令將士再無后顧之憂?!?p> 蘇赫緩緩的端起茶盞,細細品過,忽又問道,“鎮(zhèn)南大將軍,黃程煜,如何處之?”
“臣弟以為,宜撫慰之?!?p> “哦?”
“黃將軍,年勢已高?!?p> “何意?”
蕭子俊年輕的面龐上卻已是凝重之色,“待其故去,嶺南無憂亦?!?p> “我可聽聞,黃將軍的那幾個兒子,皆是虎狼性情。”
蕭子俊輕聲道,“非是臣弟不仁。屆時,《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二桃殺三士之計……只拿承位襲爵誘之,便可解二哥之憂?!?p> 望著蕭子俊年輕的面龐,蘇赫的眼眉高高挑起。
他忽而又問,“北狄新敗,依你看,該如何處之?”
蕭子俊未敢即刻作答,而是沉吟許久。
“不瞞二哥,就此一論,三位老師也時常議之。然則,意見相左,并未有任何結(jié)論?!彼D了頓,“臣弟不成熟的想法認為,堵不如疏,防不若合。四夷之中,北狄始為我朝心腹大患,究其原因眾多,歷朝歷代就此已議了千年,始終于事無補?!?p> “堵不如疏?防不若合?”蘇赫皺眉。
“臣弟觀史,常思之。封禁域外,斷絕往來,修筑長城,廣筑關(guān)隘……又如何,可有一次擋住北狄南下之勢?二哥久在西北,想必就此再熟知不過?!?p> “你的意思是,放開邊市,互通有無?”
蕭子俊搖搖頭,“史上多有此舉,卻亦是無用。當(dāng)然,這正是臣弟堵不如疏意思所在,這么做,短期內(nèi)效果斐然,然,長此以往,并不能阻北狄南下之意?!?p> “簡單說說看。”
“互通有無,北狄物產(chǎn)無非馬匹牛羊,山珍草藥,太過單一。我朝實力較之太過懸殊,時日一久,北狄王庭必然警覺,因為在保存自有實力用度之下,無有可通,無貨可易?!?p> 蘇赫精神不禁為之一振,連聲道,“有點意思。防不若合呢?”
蕭子俊深吸了一口氣,卻當(dāng)堂單膝跪地。
蘇赫與懿貴妃不禁大感意外。
“合有兩層意思。一則和親。以往,我朝亦有公主下嫁狄汗之舉。臣弟卻想著不若反其道而行之,斗膽請二哥冊立北狄狄汗公主,亦或王室之女為皇后。”
“有意思!”
“一派胡言!”懿貴妃不管不顧的起身道,“晉帝,子俊此乃小兒之言。我朝皇后母儀天下……”
蘇赫沖她擺了擺手,“子俊,起來說,二一層意思如何?”
見得到蘇赫的首肯,蕭子俊振奮精神朗聲快語,“北狄在側(cè),我朝當(dāng)始終警惕,不敢懈怠,繼而需自強。放眼天下,世界何其大,何以要將視角始終放在身下之地。和親之后,增益往來,假以時日,我朝可邀狄汗之兵共拓疆土?!?p> “你欲取西戎?”
“非也。懷化城以西,天山以西,更往西去,史書有載,那里更有廣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