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孟府之大,和紫云峰迥然不同。
在紫云峰上,不管在哪里你都能看到紫云塔,然后你就知道自己的方位,是在它的東邊還是西面?南邊還是北邊?
不管樹叢多么茂密,山石多么嶙峋,山道多么崎嶇。你只要抬頭看到紫云塔,就不會迷路。你朝著它走,披荊斬棘,就會看到寒山寺再往上是藏經(jīng)閣,是師父簡陋的小屋,是傲視山間的紫云塔。
而在這一處巨大的宅邸里,蘇蓮子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踽踽獨行的螞蟻,穿過回廊,繞過亭臺,重樓復(fù)道,斗拱飛檐。連寒山寺最輝煌的佛殿也比不上孟府里隨便哪一處略大一點的廳堂富麗堂皇。
這就是姑蘇孟氏的氣派。
她想起了燕姨說過要教她做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的話。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未必是“靜能閉月羞花,動能沉魚落雁”,而是就像孟青平那樣,從小住在這座比紫云峰上所有的房子加起來還要復(fù)雜的府邸里,屋子里有數(shù)不清的侍女和仆從。
給她安排房間時,孟青平向她介紹了自己的四個最親近的近侍,分別叫丹鳳,雨桐,綠蕉,紅櫻。她這會兒已經(jīng)不記得她們分別長什么樣兒了!更別說那這來來往往叫不出名字的侍女了!
她現(xiàn)在走在一處寂靜的園子里,有點發(fā)蒙:她在這座迷宮一樣的大宅子里迷路了。
旁邊有幾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園中姹紫嫣紅的秋菊已經(jīng)顯露出衰敗的顏色,單薄的花瓣在秋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常青樹木的枝枝葉葉也顯得僵硬而沒有生氣,地上落了一層斑駁的枯葉和果實。一株烏桕樹旁若無人地把枝丫伸向天空,只是不知為何那本該艷紅的葉子竟然望霜而凋了,只留著幾枝米白的果子在藍天下煢煢孑立。
有一叢青黃雜糅的灌木中間點綴著鮮紅的果子。黃豆粒大小,散布在梢頭的枝枝丫丫上,一顆顆鮮艷欲滴,可算得是這片院子里除了碧瓦紅墻以外唯一的亮色了。
蘇蓮子認(rèn)出那是“火棘”,一味能內(nèi)清火毒,外解創(chuàng)傷的藥。燕姨的幾種解藥配方里都有它。燕姨曾經(jīng)告訴過她各種毒藥對應(yīng)的解藥該如何配制,但卻從來沒有教她配過。
“下毒的人是不必想著解毒的,做過的事就不必想著彌補。”燕姨的手拂過那一瓶瓶在外人看來毫無區(qū)別的藥瓶,像蝴蝶的翅膀拂過浸了花香的春風(fēng),陶醉地來回摩挲。
“那如果自己不小心中了毒?或者不小心傷了自己呢?”
“廢物!”纖纖素手忽然滯住,“這世上若是用毒的人反倒傷了自己,那便是他本就不會用毒!不會用,強自用,不懂裝懂,毒死也該!”
蘇蓮子看著忽然發(fā)怒的燕姨,不敢再說話,雖然她對自己的用毒之道還遠沒有燕姨那樣的自信。不過,燕姨的毒,只要用量控制得當(dāng),其實很少致命。但這并不意味著就沒有威脅。所謂控制得當(dāng),就是能讓你在活著的前提下受盡折磨,不得不唯命是從。
她頗有興致地蹲下身去,摘下一枝火棘子。鮮艷的色彩在白玉般的素手中微微顫抖,比紅寶石更多了一分鮮活靈動。
“你是?”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蘇蓮子猛地回頭,忽然怔?。?p> 這正是那天在溪水邊捉魚碰到的男子,也是他,在自己第一次逃出藏經(jīng)閣時堵住了自己,并親自交給了長老們!
“你是誰?”蘇蓮子迅速轉(zhuǎn)回身低下頭。
那人一臉迷茫,顯然也沒有認(rèn)出她——畢竟她現(xiàn)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青絲如云,而不是一個小尼姑。
“哦,”那人微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姑娘既然來了我家,還不認(rèn)識我這個主人嗎?”
原來這人便是孟云徠——孟青平的同胞兄長。蘇蓮子之前見過他三次,卻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姓名。今日只聽孟青平提到她的兄長孟云徠,但還沒來得及拜見。
蘇蓮子心中暗叫冤家路窄,只好默默期盼他不要認(rèn)出自己。于是只好起身轉(zhuǎn)向他,低頭說:
“原來是孟公子。我是孟青平小姐的朋友,今日初次來貴府,未及拜見,萬望公子見諒?!?p> 孟云徠已經(jīng)聽人稟報了孟青平之事。只不過孟青平對程立雪只說是自己迷了路,被偷了錢袋,巧遇蘇蓮子幫助了她,所以孟云徠也并不知道她們和孟婆有涉的事。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程兄說的那個蘇蓮子。謝謝你救了舍妹?!泵显茝迫滩蛔《嗫戳怂龓籽?。
驚艷之余,只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于是他微笑著說:“我和姑娘,曾經(jīng)見過的。”
蘇蓮子心里“咯噔”一聲,勉強應(yīng)付道:“公子說笑了,小女子鄉(xiāng)野之人,哪里有緣能見貴人?”
“人生天地間,貴賤無常,緣分也難說得很。雖然沒有見過,但總覺得和姑娘分外熟悉,人都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也不過如此吧?”
孟云徠知道自己此刻顯得格外像個輕浮的浪子,不過他從不在意風(fēng)流行徑。眼前的女孩引起了他格外的注意。他知道這不是錯覺,也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緣分!他和這個人一定是在哪里見過,而且不止一面之緣!
“孟小姐還在等我,小女子告退。”蘇蓮子說著低頭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孟云徠背靠太湖石,提醒道:“蘇姑娘,我妹妹的院子在這邊?!?p> 蘇蓮子尷尬地轉(zhuǎn)身,經(jīng)過他身邊朝來時的路回溯。
忽然“啪”地一聲,一根烏桕樹枝打在鬢側(cè)。來不及伸手,義髻便應(yīng)聲而落,滾在了地下。風(fēng)吹過光禿禿的頭頂,陣陣涼意直透到心里。
“師太,別來無恙?”孟云徠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義髻,又看了看蘇蓮子光禿禿的頭頂,負(fù)手而立,露出無辜旁觀者的微笑。
秋風(fēng)瑟瑟,梧葉飄墜。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蘇蓮子卻覺得自己仿佛正在市井中被成千上萬的人圍觀。他們圍著她指指點點,唾沫飛濺,而她的頭頂盤旋著一陣陣涼意:
“看啊,那個尼姑!”
“哎,尼姑還能還俗??!”
“嘖嘖嘖,道心不堅咯~”
“你——”蘇蓮子仰臉才說了一個字,兩串冰冷的淚水便順著白皙的皮膚滑落。
她忽然覺得難過。
雖然不愿意承認(rèn)。但她下山的時候,的確是想過可能會遇到他,認(rèn)識他。但絕不是這樣的重逢,這樣的重逢讓她覺得還不如從未見過。
“對不起——”孟云徠看到她那樣傷心的淚水,意識到自己做了太過分的事。
“沒關(guān)系。”
她抬起清亮的眸子看著他,透過那兩汪晶瑩的淚珠,閃爍著讓他不敢直視的光芒。
她撿起地上的義髻,一路狂奔跑了出去。
那曲折回環(huán)的回廊,那層層疊疊的屋舍,那迷人欲亂的園林,在身邊一一倒退,她明明不識路徑,但卻不得不逃離,越遠越好。不知道過了多久,街上的叫賣聲漸漸在耳邊響起,喚回了她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