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保媒
王府西院已上燈,滿園都是軟煙羅的燈罩子,朦朦朧朧好似有霧的天氣里花叢草樹間落滿了螢火蟲,月薔用胯頂著手里的銅盆,繞了四道回廊往蟲鳴居去。
喚它做蟲鳴居是因?yàn)槟俏葑硬贿h(yuǎn)前有一大片荷塘,等到春日夏夜時草蟲都出來,能隱隱的聽見蛙鳴蟲聲。
每過一扇廊下的月圓窗,都能隔著紅松木打的窗架子看見干枯的樹枝墜著滿滿的雪,這些窗架子打理起來最是費(fèi)心,得命了丫鬟仆婦們用抹布一點(diǎn)點(diǎn)擦凈,別叫上面落滿了灰,不然就一副破敗相。
“月薔姐姐!”
迎面來往的小丫鬟都駐足朝她請安,她也只目光一帶而過,在這長寧王府里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她是西院大娘子的貼身大丫鬟,就算是東院的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頂著一路寒風(fēng),外屋值夜的丫鬟開了蟲鳴居的門,掀開罩了水紅緞子的氈簾,像是從隆冬一腳埋進(jìn)了五月里,兜頭澆溫水般地暖和。
月薔撂了盆,用抹布墊著掀開了炭爐蓋子,見那爐子燒的極旺,爐邊注的水都沸騰似的開著,用不多一會兒這點(diǎn)水就得蒸沒,還不得干著在這屋里睡覺的人。
月薔心里罵看爐子的丫鬟,也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小山子哪去了?”忙撿了幾塊碳出來,又注了些水在邊槽里。
“大娘子方才用了些小食,剩下的怕夜里招來耗子,便叫她撤到小廚房去了”
“楊大娘查上夜了沒有?”
小海答道:“別的地方都查過了,到了蟲鳴居聽說今晚是月薔姐姐您值夜,就說不必查了,有您在還能出差錯?”
這會子隔著中屋和內(nèi)靜室的兩道葛青色幔帳已經(jīng)放下來,隱隱的聽見里面?zhèn)鱽韲@氣聲,“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她忙掩住了笑意,打簾先到中屋,褪了身上的兔絨斗篷抖擻兩下撂在小榻上。
“姑娘呀,外屋還有小丫頭們呢,聽見了要笑的?!?p> 月薔倒了杯水奉過去,里屋已經(jīng)暖過,炭盆都撤了下去。
二更的梆子都打了好一會子了,內(nèi)屋燭火未滅床帳未落,西院大娘子徐慕歡已經(jīng)更衣半臥在床上,只穿了春秋厚薄的月白色寢衣,倚著枕頭撐著頭,散了一肩墨色長發(fā),困的直打哈欠。
琉璃燈罩里剛剪了芯子的蠟燭亮的發(fā)新,映著她雪膚冰潔的素顏,眼波漾漾,黛眉舒展。
約莫花信之年上下的婦人,有一股子說不明的媚態(tài),腕上一只羊脂玉的鐲子外再無裝扮,這樣的姿容在講究端莊素雅的大家貴婦里少有。
“二爺怎么還沒回來?”她接了白瓷描銀邊的杯子只飲了一口問道。
西院晚飯后都只備白豆蔻煮水,王府原本是備茶,這習(xí)慣還是徐慕歡帶進(jìn)府的,倒是日子久了連東院的老王妃也不怎么在晚飯后備茶了。
“在外院書房呢,二爺身邊的小廝讓婆子進(jìn)來稟,說‘長留侯還沒走!’這數(shù)九寒冬的又雪地路滑,怕是今晚要留宿侯爺了?!?p> 繞了屏風(fēng)過去,里面原是一處做小書房的抱廈,月薔將椅子上撂著的幾個繡樣子放進(jìn)清漆紫檀木的大柜里,一打眼兒,窗邊的書桌上還散放著未收起來的筆墨紙硯。
嘴上忍不住的嘟囔道:“真是該罰,讓她們守著屋子,連筆也不知道洗,剛才外邊爐子都要燒沸了”,邊說著將筆放進(jìn)筆洗里,略略收拾了一下紙。
“這上好的湖筆若是就這么放著,墨干受了損,革她的銀米來賠!”
月薔吹了書案上的燈,屏風(fēng)上她的影子也暗了,這架屏風(fēng)是慕歡最喜歡的,雙面都是湘繡,對著書案一面是‘清輝竹石圖’,對著床帳一面是‘繁花似錦圖’,一面古樸清雅,一面雍容秀麗。
這可是堆云繡坊最巧繡工的手藝,徐家大姐從明州送來的。
見徐慕歡直打呵欠,月薔撂下半邊帳子道:“要不姑娘先歇下吧?!?p> 話音剛落,忽聞外屋門有響動,聽說話的聲響知道是二爺。
“這天是真冷!”
搓著手進(jìn)來的男人,身高頎長,寬肩窄腰背脊挺拔,深目高眉,隆準(zhǔn)英姿,那雙眉墨染刀裁,那雙目凈明如星。
他摘了身上的斗篷扔給月薔,往床邊挨,把雙手放進(jìn)慕歡的被子里取暖,腦袋往她胸口湊,將他冰涼的鼻子尖兒貼在她寢衣領(lǐng)口露著的一抹茜素紅的抱腹上取暖,閉著眼去聞她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
“什么事聊的這么晚?我都要熬不住先睡了”,慕歡摩挲他凍紅的耳朵尖兒問。
“哼!”只聽著俞珩從胸腔鼻子里擠出來一聲,臉上沒了喜色的起來,讓月薔伺候他更衣盥洗。
“還不是明鷺的親事”,他好聲沒好氣。
除了月薔,外面還有伺候的小丫頭呢,年紀(jì)小嘴不嚴(yán),閑話傳到東院嫂嫂那去就不好了。
慕歡使了個眼色,讓月薔吩咐其他人都退下去,她披衣起來親自伺候俞珩更衣洗漱。
“怎么?長留侯不滿意?”慕歡摘了他犀角腰帶,卸了青玉冠戴,褪了絳紫織錦的外衫,剛要蹲身替他脫朝靴,俞珩忙把她扶起來坐在床邊,自己脫了鞋扔倒在地上。
“長留府不過是個侯,明鷺好歹是我長寧王府正房的女兒,雖說大哥有爵無官,生性閑散了些,不是還有你這個朝中做大臣又領(lǐng)內(nèi)衛(wèi)司的叔叔,程大娘子還是原禮部侍郎的孫女,還配不上?”
慕歡向來是最厭惡這些門第之間拗口的講究,可京中世家子女的婚配就是這樣,就算入鄉(xiāng)隨俗吧。
“你別說長留侯看不上她,我這個做二叔的也看不慣她那副樣子!”
俞珩更沉了臉,胡亂的擦了幾下腳,“也不知道大嫂嫂怎么養(yǎng)的孩子,她本人是極端莊的,今日晚飯前特讓明鷺過來給請個安,借著時機(jī)讓長輩相看一下,她倒好,披紅掛綠珠翠扎眼,雖不說讓她過分節(jié)儉,可如此招搖哪里像是大家教育出來的千金,活脫脫一個暴發(fā)戶!”
月薔進(jìn)來撤水盆,落了另半邊帳子,聽見二爺?shù)脑捪胄s又不敢,只得快步出去。
慕歡也隱隱聽人閑言碎語,說是東院日子過的奢靡些,她這邊一水的錫器、瓷器,也就那幾件金玉撐門面,可人家是非金器不上臺面,看來空穴來風(fēng)必有因。
“長留府的老二那是有功名的,陛下將他外放到云州去是看中他,過個三五載攢了些政績再調(diào)回來”,俞珩越說越來氣,眉頭都翹起來,“老侯爺試探著問她意思,若是嫁過去后愿不愿意陪著外放,明鷺倒好,一個勁兒說她聽聞云州民風(fēng)不化,比起京中如何如何?!?p> 俞珩點(diǎn)著手指數(shù)落,“你說說,她這是個持家娘子該有的樣子嗎,討她過門是為了當(dāng)觀音娘娘供起來的?”
“長留府若是不行,就再說別家試試?可能明鷺是沒看中他家二公子,故意這般刁難?”
“沒看中大嫂嫂來找我保什么媒?讓我在侯爺面前丟臉?!?p> 躺下的人氣的又坐起來,把被子里聚的熱氣又都折騰出去一半。
“刨除那些已經(jīng)婚配的,滿世家大族里劃拉,能有比長留二公子更好的?依我看,還是別禍害人家好兒郎!”
“保媒本就不是個容易的事,還是等大嫂怎么說吧,你也消消氣歇下?!?p> 慕歡拉了被躺下,翻身給他個后背,他不困自己可是熬不住了。
“這就困啦?”
見她躺了,俞珩欺身在她耳邊小聲問道,手往被子里探,被她閉著眼拿手打開,又見她明眸瞇了條縫斜睨他,“你干嘛你!”
這樣側(cè)著看去,她額頭和鼻子形成一道曲線額外溫柔。
俞珩笑嘻嘻的吻在她太陽穴上,手繞過她的腿彎,將人半團(tuán)著摟在懷里,“別睡呀,明日休沐不用早起上朝,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講呢?!?p> “有什么好講的”,他半夜才回來還要折騰,內(nèi)宅忙了一日誰還有心有力的陪他,慕歡閉眼裝死。
“你看你,怎么不解風(fēng)情了?!?p> 這回不光是胳膊伸過來,整個人都拱進(jìn)來,擠的慕歡差點(diǎn)掉下床,連連推他。
“你壓著我頭發(fā)了!”
正是帳暖芙蓉衾,春宵欲度時,突然傳來云板四下,兩人一前一后驚坐起來,內(nèi)屋本就留了一盞燈,在床帳上映出兩道人影。
還沒緩過神來便傳來敲門聲,月薔忙到外屋隔著門問“出什么事了?”
“勞煩姐姐看看二爺睡下了嗎?二門小廝剛傳話進(jìn)來,說是東院過來人,說大爺剛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