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官家的女兒
天漸漸亮了,登門來吊喪的人愈發(fā)多,長寧王府門前車馬、轎子排起了長長的一溜兒,直堵到街外邊去。
“撫寧公府前來吊唁!”
“撫遠公府前來吊唁!”
“兵部侍郎薄大人前來吊唁!”
……
京城——掉片瓦下來都能砸著個貴人,何況大大小小的官兒,所以兵部侍郎這一五品官在一眾貴族世家的名號里額外的不起眼。
肖芝蘭跟著夫君薄凌河一起來的,他是俞珩的舊部,芝蘭是徐慕歡的手帕交,從明州一起嫁出來的,怎能不來。
“這小官家的女兒真是有命,眼看著進了王府,轉(zhuǎn)眼兒就要成王妃,程大娘子屁股還沒坐熱呢!”
“你怎么自己來?你家官人呢?”
“在家躲災(zāi)呢,真人說要到明兒太陽落西前都不能出門見人,這不遣我來登門吊喪。”
肖芝蘭聽著身后兩個女眷竊竊私語,心底戚戚然,慕歡多要強的姑娘,沒有沾長寧府一點的光,在朔州硬熬出頭來的,在這些憑著命好,投胎在富貴之家享福的人嘴里還是一句瞧不起的‘小官家的女兒’。
好像這個王妃的位置豈是她那出身低賤的命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鸬摹?p> “肖娘子您來啦,奴婢引您過去吧,我家娘子都累了一晚上了,可遇到一個能說說話的人?!?p> 遠黛是西院慕歡身邊的丫鬟,被調(diào)配過來當(dāng)差,肖芝蘭時常走動自然認得,忙迎上去福了福身子。
“她怕是忙吧,若是不得空,我去靈前吊唁后就走了,改日再去探望她。”
遠黛已經(jīng)帶著肖芝蘭往靈堂去了,邊走邊說道:“不妨,大娘子就在靈堂陪大姑娘坐夜呢?!?p> 說話間,肖芝蘭已經(jīng)到了靈堂,見慕歡一臉疲憊的站在靈堂門邊兒,正吩咐一個婆子什么事兒,晃神兒一見她來了,上前兩步,“方才我還想你今兒能不能來?!?p> “怎么累成這樣?”芝蘭見她臉色憔悴,忙扶了慕歡。
“一晚未歇息,這會子絡(luò)繹不絕的人,我能撐住算是好的了?!?p> “你也不注意點,正是天冷時候,在朔州留下的老毛病可扛得住這涼夜?!?p> 肖芝蘭三叩后便退了出來,她與程大娘子不熟識也就不去眼前請安了,便挽著慕歡往一邊說說話。
打量著靈堂布置的氣派,只是不成樣子,不知道哪里弄來幾個小子跪在一旁哭,臉上連滴淚都沒有,不嚎還過得去,這一來人嚎哭起來就假得厲害,到底不是骨血連著的人。
有骨血連著的就只是王府的明鷺姑娘,披麻戴孝的跪在那一小團,不抬頭都看不見臉。
芝蘭站在階下小聲問“你家大爺這么多年,小妾通房也一園子一園子的,怎么子嗣如此單薄?”
慕歡也只是嘆了口氣,人都沒了她也不好多口舌,只是心里想,芝蘭只知道府上大爺生性風(fēng)流,最好女色,可不知道究竟荒唐到什么地步。
那滿園子養(yǎng)起來的小妾多一半是贖身出來的風(fēng)塵女子,大多數(shù)在那等風(fēng)月場合就損壞了身子不能生育,剩下那幾個討得的良妾,收下的通房又不大得他喜歡。
程尋意有私心,年輕時不想有庶長子,那些非良家的管不服就看著園子里的這些良妾通房。
但凡有得寵愛的,不是避子湯就是寒湯,那些良妾也不是奴隸牲畜,天長日久為了自保,反倒不愿意去爭寵,免得作踐自個兒身子。
她自己又不得大爺喜歡,這么多年蹉跎下來,那廂是只顧享樂,姬妾越討越多卻不見孩子,能有一個明鷺就算是積德了。
“我是真佩服程尋意,死的這么突然,闔府都亂了,她硬是忍住了悲慟一一料理了喪事。”
兩人在一處待客的廂房坐了,用些熱茶果子,“看來你日后少不了要并府當(dāng)家,真替你為難?!?p> 聽芝蘭這么說,慕歡長嘆一口氣,常人只知道能當(dāng)起王府的家,上下統(tǒng)領(lǐng)是多大的威風(fēng)啊,可誰又知道個中心酸呢,若當(dāng)不好真是要把自己軋碎了喂給京城里的女眷貴婦們當(dāng)嚼頭用。
“東府人口繁雜,不像我院子里,我也正心里煩擾?!?p> 靈堂離不開人,芝蘭坐了坐不想耽擱慕歡,便拜別登車去了。
因為上頭還有老王妃,俞璋停靈三十五天后發(fā)喪,折騰下來總算是出殯還席完成。
慕歡夜里沐浴換洗了一番,只想一會兒美美睡上一覺,歇過乏來。
抹了些瓊脂膏在手上,沁人心脾的幽香,這瓊脂膏一小盒要三錢銀子,放在京中小戶人家,一家子一個月吃穿用度都夠了。
她以前也覺得奢靡,可當(dāng)你身邊能接觸到的女眷都用這個來擦手,久而久之也就尋常了,所謂司空見慣罷。
鑒妝匣子還沒闔,正好照到床上,望見俞珩倚在床上一手握著書,一手捏著自己的肩膀揉。
“可是疼了?”
慕歡趕緊起身過去,伸手給他仔細的揉按,他這膀子在朔州的時候受過傷,當(dāng)年那一刀差點砍斷筋骨,養(yǎng)了一年才利索,雖然調(diào)養(yǎng)的好,可只要陰天下雨刮風(fēng)下雪總要酸僵不靈活。
“沒事兒”,俞珩活動著膀子道。
“我去取藥膏來給你好好地揉揉”,慕歡一點都不馬虎,起身將大柜里的檀木匣子打開,膏藥取出一貼,又拿了一個白瓷小瓶來,褪了他半面身的寢衣,將瓷瓶子里的藥油倒在手心,搓熱了,一點一點的揉在他的舊傷處。
兩人就這么面對面的坐著,慕歡為了坐的高點,又嫌跪坐累人,索性拿了一個軟枕墊在底下。
她卷起的一邊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來,只穿著抱腹和寢衣露出潔白的頸和一抹雪痕的胸脯。
這么多年了,慕歡幾乎沒有改變,他凝凝的望著面前的人。
“晚飯前我聽東院過來人,說是明天請你過去,為何事?”
“自然是料理后事,還請我過去雅敘不成?”慕歡手上又用了些勁兒。
“別看宮里的旨還沒下,你還沒襲爵封王呢,可是東院都已經(jīng)打算好交權(quán)了?!蹦綒g心里明鏡似的。
“急什么?喪禮她們不也打理了,多讓你歇幾日也不遲?!?p> 俞珩與俞璋兄弟素來不睦,他是看不慣他大哥為人的,從朔州回來后雖是面上沒分家,可東西兩院各過各的日子,與分家別無二致。
他也是最煩把東院里的人和事都糅雜過來,可如今俞璋沒了,不糅雜也得糅雜,丟下孤兒寡母,白發(fā)高堂自己過還不讓人笑話死。
“二爺啊,吊喪也不都去拜見您的,送進東院門多少慰禮,若是從那會子就丟開手讓我們管,又怎么劃進自己的賬里,現(xiàn)在東院就只剩下爛攤子了,自然得讓我們過去料理?!?p> 她這個大嫂嫂,雖是個少言寡語又脾性軟和的人,卻老主意一堆,慕歡心里早就有數(shù)。
揉了幾遍,直到那一傷處不再僵緊酸痛,慕歡將那貼膏藥貼妥,替他把寢衣穿好,自己下床去凈手。
“先不說別的,大哥留下滿園子的姬妾怎么處理?那些良妾通房倒還好說,那些贖了身的呢?也肯替他守著?又使多少銀錢打發(fā)?”
“除了這些,東院的賬有沒有虧空?怕是到時候我們還要扔進去萬八千的銀子去堵,不算園子奴仆吃穿用度這些瑣碎事宜,光是大面上就夠捋上一陣子,未必能捋的清?!?p> 俞珩眉頭發(fā)緊,已經(jīng)躺下不想再搭話。
“那你明兒去應(yīng)付的過來?”
慕歡打了個哈欠,語氣含糊道:“應(yīng)付看吧,是騾子是馬,他們溜了,我得看,才能分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