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閨友芝蘭
是日,天朗氣清,風(fēng)都刮不起來,徐家一眾姐妹在小齋一處玩笑,慕和照例不多說話,倚窗刺繡,她今日難得梳了個迤邐的墮馬髻,月白色的裙子外罩了件淡紫色的褙子。
她本生的眉目柔和,臉廓圓潤纖巧,任誰看去都是觀之可親,好像這溫柔的容貌下也是一個溫柔的再不能的軟和性格。
慕歡坐在她下首幫她描花樣子,小心的黛眉輕蹙,一身水碧色的衣衫在暖黃的陽光下格外安靜。
“誒呀,撞壞了我的花樣子!你們兩個小鬼兒!”
慕禮和慕宜在搶一個解不開的九連環(huán),一不小心撞了慕歡的胳膊,這下?lián)Q作慕歡起身追著她二人非要打不可,慕和看著她三人笑鬧心情也好起來。
“二姑娘,肖家芝蘭姑娘來了?!?p> 婢女眉生過來回話,慕歡停了腳步回頭看去,只見芝蘭已經(jīng)從回廊盡頭緩緩走過來了,手里還搖著一把雙面繡的碧草汀蘭圖團扇,笑的滿面春風(fēng)。
“什么好日子把你送來了?”
慕歡迎上去與她拉手,她與芝蘭年歲相同,肖家老爺任職明州府屯田道道臺,佟夫人與肖家秦夫人又是閨中密友,所以她二人生下來便結(jié)為金蘭姐妹,這些年不管府上怎樣都從未斷過走動,感情自是極好。
況且芝蘭性情與慕歡相仿最是投緣,在書齋時同學(xué)們私下便說她二人似江湖上的風(fēng)流二俠,慕歡趕忙拉著她往小齋進。
“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肖芝蘭與徐慕和點了點頭交禮,邊搖扇子邊坐下說道:“今日來可是請你府上明日過去做壽?!?p> “不是長輩的生辰?。俊蹦綒g是知道肖家二老的生辰的,每年都有拜禮,“也不是你的?”她與芝蘭同日生,“那是給誰做壽???”
“給我家兄長啊”,芝蘭用扇子掩嘴笑道:“我哥哥今年可是弱冠,母親說要好好給他辦宴請,熱鬧些,所以派我來請你們家姑娘去,可否賞臉啊?”
芝蘭上頭一個同胞哥哥肖彥松,是個讀書備考的舉子,文采德行也是明州府有口皆碑的,只等著恩科開,一朝及第,肖家上下極為看重。
雖然肖家與徐家世交,可內(nèi)眷往來也很少見男子,也不敢多叨擾他備考,倒是幼年時候多有玩耍,慕歡對肖彥松倒是印象很深,清瘦頎長,談吐很是溫文爾雅,脾氣模樣都是一等一的好。
芝蘭不止一次說過,若是將來能得夫婿像她長兄十之八九,那就不虧的她日日給各路神仙燒香供奉了。
“當(dāng)然要去”,慕歡與姐妹相視而笑,“而且還要帶上我們家自己釀制的桂花酒做賀禮才好呢!”
肖芝蘭用扇子砸了慕歡一下,直說她機靈,“就你能猜得透我母親的心思,也不枉她總說你鬼機靈,她今日令我來就是要討這桂花釀?!?p> 佟夫人擅釀酒,自創(chuàng)的桂花酒乃明州府一絕,頗有養(yǎng)生的學(xué)問,然而肖家看中的也未必但是這一點,肖彥松備考,桂花酒又得了一個折桂的含義,可見是想討這個彩頭。
“只是我家酒再好,怕是也不夠明日宴請??!”
每年母親在樹下埋了兩三壇,留著過年時熱鬧,都拿去也不夠招呼客人。
“早定了幾壇狀元紅,想著再借伯母桂花酒,討個雙彩頭?!?p> “放心吧,我母親最是喜歡你哥哥,有多少都愿意與他?!?p> 肖芝蘭扇子掩嘴一笑,眼神略帶一絲戲謔之色,小聲說道:“既然伯母這么喜歡我哥哥,你都到了及笄之年了,不如就將你許我肖家,如何啊!”
“你又取笑我。”
慕歡扭頭不想理她,肖芝蘭從小就愛開這樣的玩笑,總羞得她臉上一片片緋紅,沒想到都大了,還是說這樣的玩笑,被外面的人聽了去,還以為她思春,多難為情。
大抵是提起嫁娶的事情,慕和臉上隱去了笑,芝蘭也覺得失語了,連忙掩了嘴,想徐家姐姐過了及笄也有兩載了尚未婚配成,定是提起來便心憂。
慕歡拉她起來道:“我?guī)闳グ菀娢夷赣H吧,她也許久沒見你了,前幾日還與我大姐念叨你呢,說是你今年也及笄,生辰時也沒送你什么?!?p> 兩人出了小齋往東院去,走遠了肖芝蘭方才小聲的與慕歡說道:“我聽說那日慕禮當(dāng)戶罵彭氏的事情了,可聽我母親話里話外,那尤家是鐵心要娶你大姐姐,我今日來也是想給你通個氣,想想辦法才好,免得那彭氏興風(fēng)作浪把這事兒辦成了?!?p> 慕歡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父親是看不上尤長志的,說他難摒浪蕩嘴臉,花天酒地,我母親不點頭就沒有父母之命,尤家做夢!”
肖芝蘭松了口氣般,“我聽母親說,她跟伯母正給大姐姐踅摸親事,借著明日宴請的由頭,請她去商議呢,她可得嫁個溫良的人才好?!?p> 慕歡聽了也連連點頭,大姐性子軟和,不過有母親親自找婆家應(yīng)該錯不了。
東院的庭中今日陽光極好,從天井落下來的那一抱光映的石階潔凈如洗,連花兒草兒都明艷不少,慕歡引著芝蘭進去。
“給夫人請安”,芝蘭福了福身子,只見佟夫人安閑的坐在矮榻上看棋譜擺棋,她不吃齋不奉神,也不過于簡單樸素,精神極好。
尤其一雙眼睛,恬然自怡,見她便笑著,示意她別多禮。
香籠里常年熏著藥方的線香,卻淡淡的如秋日雛菊,又不像桂花甜的齁人,引得人想多聞幾下。
“今日來是請夫人和幾位姐妹明日去我家吃酒的,我哥哥束冠,都是親戚舊友熱鬧一番,母親忙著設(shè)宴,便吩咐我來府上叨擾?!?p> 佟夫人撂了手里的棋,那是瑪瑙做的棋子,極其漂亮,小巧的棋盤上,黑的如墨,白子卻如水晶般剔透。
“那是自然要去的,你家哥兒是我看著長大的,一晃也弱冠了,愈發(fā)出息?!?p> 肖芝蘭緩緩地搖著扇,佟夫人是個極為端莊的人,這個年紀(jì)雖看不出年輕時到底多清麗,可她的氣質(zhì)總是能讓與她一同的婦人都端莊起來,不自覺間說話都輕言細語了。
芝蘭聽母親說,佟夫人年輕時與慕歡有些肖像,模樣和脾氣都是,是個烈性清高的人,可偏偏命不好,本以為徐喬夫是個君子,誰知道年紀(jì)越大越老糊涂,竟成了個偽君子。
“母親也變得絮叨了不少,總是提科考和娶妻,不敢煩哥哥,只跟我念?!?p> 肖芝蘭不設(shè)防,自然說話自然些,聽得慕歡母女相視而笑。
在佟夫人的屋里說了好一會子話才拜別,慕歡親自送肖芝蘭出府,兩人還如往常一樣,在又長又靜的回廊里,邊走邊有說不盡的悄悄話。
“歡兒,你說將來你會嫁一個什么樣的夫婿???”繞過那些帶著鏤雕的花窗,陽光像是割碎了般落在兩個姑娘的身上。
大概是到了及笄之年可以婚配了,近年來她們之間的談話總是繞不過這些。
慕歡微怔,嘀咕著說道:“肯定不會嫁一個我父親那樣的?!?p> “我也不會!”芝蘭想了想搖頭說道,“雖說父親不錯,可迂腐了些,又無趣?!?p> 慕歡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拉著芝蘭的手,“男人老了都會無趣,就像女人老了美貌不再一樣,終究那些有趣都在這重重深門里磨干凈了?!?p> 慕歡軟糯的尾音在這空長的回廊里像是風(fēng)過一般的,芝蘭在雕畫著花團錦簇的影壁前突然問道:“你覺得我哥哥如何,若是嫁他那樣的人,可好?”
這個問題似乎一直都在想,可是似乎又從沒有過答案,慕歡默默了好一會兒,“誰能嫁給你哥哥自然是好的,他是個好人,性子好,才學(xué)好,人品也好,將來說不定還能成命官夫人,可嫁娶只需要好就罷了嗎?”
慕歡神游般的繞過影壁往側(cè)門去,肖芝蘭怔怔的看著慕歡,亦步亦趨的跟著她,聽她的回答。
“芝芝,你可還記得我們兩個偷偷看的那出《文君奔》?”
肖芝蘭怎么能忘,《文君奔》這樣的戲平日家里唱堂會定是不會唱的,卓文君隨司馬相如連夜私奔,這可是不孝的艷詞,被家里的大人知道要請家法的。
她二人那時還在聞溪私塾,得了話本子偷看,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從哪里撿來的,正是這出戲。
“情已沾染了肺腑,意已惹斷了肝腸。縱然此生王侯將相,無卿俱是壯志未酬……”
芝蘭幻想著卓文君,定是扮相極美,相如琴挑這一段更是難忘,咿咿呀呀的唱詞何其纏綿悱徹,何其果決毅然,若是此生得一知己,相知相守一場。
“芝蘭!”
慕歡喚回了失神的肖芝蘭,兩人不覺間已經(jīng)到了門口,奶娘婆子伺候上轎,“明日可別遲了,等你的好酒。”她勉強收了神道
慕歡望著她轎子遠了,方才合了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