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世子。太后雙眼微瞇,看向世子道:“世子還有何事?”
宣陽世子行大禮跪拜道:“臣請圣上降罪。”
皇帝身子微微前傾,問:“何罪?”
“欺君之罪。”世子伏首,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面,“臣確實曾私去東宮,只是臣并非替王爺傳信,而是為臣自己?!?p> 太后的表情冷下來,“這又是怎么說?”
“上元燈節(jié)之夜,臣與王爺在街上賞燈,與薛女郎巧遇?!笔雷友哉Z間有意避開了趙琬,“臣在京中與人來往不多,故請王爺幫忙尋找。在知曉那日所遇之人為薛女郎后,臣便趁入宮請安之機派人將薛女郎引來相見。此事是臣不遵禮數(shù)不循規(guī)矩,卻不想連累了王爺和薛女郎。”
許和起身行禮道:“信箋上確是王爺署名,筆跡也與王爺相符,請圣上明鑒?!?p> “找人模仿筆跡并不是什么難事?!笔雷記鰶龅卣f,“許大人曾為王爺師,應(yīng)當清楚王爺品行。此事一看就不是王爺之風,大人難道沒有覺得奇怪嗎?”
許和沒有回答他,而是叱道:“既是如此,世子方才為何不說?”
“東宮是儲君居所,若臣一開始便承認臣曾為兒女私情私闖東宮,比難逃罪責?!笔雷诱Z調(diào)平穩(wěn),不疾不徐,“只是臣沒想到會有奸人趁機構(gòu)陷王爺,若因臣之故毀了王爺清名,臣必將一世無法安枕?!?p> 他沒有點名道姓,趙琬的臉卻已紅透了。她呆立在原地,只覺得整個世界的陽光都熾烤在她的身上,讓她無所遁形。
皇帝一手輕撫著下巴,道:“此事確有蹊蹺之處。事涉五哥清名,不可馬虎。傳朕旨意,將此事交予明鏡臺調(diào)查,一應(yīng)人證物證即日轉(zhuǎn)交,但有推脫者按從犯論處?!?p> 這件事雖不是什么重案大案,但事涉皇族,交給明鏡臺合情合理?;实劢鹂谟裱?,太后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道:“無論如何,薛氏女作出這樣的事,已不宜再呆在女學。哀家忝居女學祭酒,整頓不良之風是哀家分內(nèi)之職,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即日便出宮吧?!?p> 薛問荊沒什么所謂,聽了不過淡淡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身走出慈壽宮。她聽到杜靈蓉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姨母,若就這樣讓薛女郎出宮了,她以后還如何自處?”
太后冷冷地說:“做了錯事就該承擔后果,她當初私離掖庭之時就理應(yīng)想到今日。”
薛問荊一路走回靈犀宮,她沒學過大家閨秀的蓮步輕移,故而從來不敢用步搖,只是發(fā)上死沉沉的珠翠已足夠壓得她頭疼。她一步?jīng)]留意腳下,踩到了長長的裙擺,身形一晃,趕忙扶住墻壁。
單是被驅(qū)趕出女學這件事她其實不怎么難過,她知道柳家一家人不會在意,她母親估計也不會放在心上。至于什么閨中清譽,她不過是走了段路見了個人,想她沒入女學的時候見過的男子她自己都數(shù)不清,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走的時候杜靈蓉趕回來見她,一見面就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開了口:“你怎的這么糊涂?女學中人不許出掖庭這是公榜上明晃晃的第一條,若有違背一律除名,一點緩和的地步也無。你當初怎么也不與我說一聲?世子找你你不去不就行了,他還能將你怎么樣不成?”
千防萬防防的就是你姨母,怎么能告訴你?薛問荊心說,嘴上卻道:“我違反了規(guī)矩,被逐出女學是我自作自受,多謝你剛才為我說話。”
“你真是……”杜靈蓉不知該說什么好,問,“那你今后怎么辦?”
薛問荊想了想,實話實說道:“不知道,或許會到處去走走吧。放心,我不是那種想不開的人,不會為了這么一點事和自己過不去的?!?p> “這算是‘一點事’?”杜靈蓉挑眉,壓下脾氣道,“你出去以后若是遇上什么麻煩只管報我的名字,若是那起子心眼狹隘的因這事不敢娶你你也只管來告訴我,我必讓他們好看不可。”
“什么他們不他們的,你是吃準了我?guī)捉?jīng)周轉(zhuǎn)嫁不出去呢?”薛問荊笑了,“行了,郡主都發(fā)話了我還有什么好擔心的。看來咱倆同住的緣分就到這了,郡主也別送了,別把我這因錯被退學弄得跟什么似的。走了。”
她說的瀟灑,杜靈蓉終于也露出了笑容,“你這樣說我便放心了。琬姐姐一向行得正,不是那種會看人書信的人,她應(yīng)是有什么苦衷,你不要怨她?!?p> 薛問荊垂眸,“我知道?!?p> 杜靈蓉拍了拍她的肩,目送她提著東西出了靈犀宮,一如兩年多以前她孤身一人帶著東西進來。送她出去的馬車停在靈犀宮門前,與她來時無甚區(qū)別。
或許還是有區(qū)別的。薛問荊靠坐在馬車上,閉上雙眼,任由外面?zhèn)鬟M來的指指點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都說這些大家閨秀們教養(yǎng)良好,這種時候卻也如市井村婦一般,巴不得用唾沫將薛問荊淹死。只是這些人顧忌臉面,聲音總不好太大,言語也不好太刻意。
薛問荊就這樣出了宮,她被趕出來的消息傳得沒那么快,馬車停在薛府門前的時候坐在門檻上發(fā)呆的小秋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她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臉,痛感和眼前的景象都是真實的。
薛問荊從馬車上下來,一眼就看到小秋活見鬼一樣的表情。她有些好笑,“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小秋搖頭,目光越過她看到了馬車里的行李,問:“咋回事兒?。俊?p> 薛問荊很淡定:“我被退學了?!?p> 這件事的影響比她想象得要大一點,柳長明夫婦把酒肆的活往伙計處一交代就趕了過來,他倆帶來的人與薛府里的人一起烏壓壓站了一院子,連柳如眉都被驚動了,讓玉媽媽給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最前頭,聽薛問荊平平板板地講述了她被趕回家的原因。
柳如眉幾年沒什么表情的臉難得出現(xiàn)了震驚,她認認真真重新審視了薛問荊一道,大概是想不到自己的女兒居然已經(jīng)長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柳長明在知道她沒偷雞摸狗殺人放火之后就放輕松了不少,還和唐婉婉小聲討論若是柳成蔭知道自己沒有湊成這一波熱鬧會有多難過。
而那一伙丫頭小子,整日在薛府里閑得無聊巴不得看薛問荊的熱鬧,薛問荊講完他們還意猶未盡,其中一個皮實的還咂咂嘴,遺憾地建議道:“小姐,您這講故事的功夫真不怎么樣,比和尚念經(jīng)還不如?!?p> 薛問荊給了他一個兇狠的眼神,那小廝立刻閉了嘴,表情茫然眼神四處游移仿佛才剛剛進到院子里。
“此事打錯不在你,且你已被逐出女學,我也就不再罰你?!绷缑籍吘故钦麄€院子里說話最有分量的,她一開口其他人都住了聲,“你進女學一遭我本不指望你能學些什么,經(jīng)歷了這些事倒正好讓你長點記性。其他人都散了吧,阿荊你留下,我還有話要問你?!?p> 薛府的人懷著對薛問荊終身大事的好奇都意猶未盡地該干嘛干嘛去了,柳長明夫婦見柳如眉發(fā)話了也不好久留,也告辭離去。院子里的人都走盡了柳如眉才起身,沖薛問荊一抬下巴,“進屋說?!?p> 薛問荊忐忑地跟著柳如眉進屋,比在慈壽宮被拉出來當槍使的時候還緊張。柳如眉端莊地往座上一坐,面無表情地發(fā)號施令:“坐。”
薛問荊在她對面端端正正坐下,乖巧地喚了一聲:“阿娘?!?p> 柳如眉雙眼定定看著她,直到看得她渾身發(fā)毛才輕嘆一口氣,“你也長大了。阿娘這些年沒怎么管你和你哥哥,是阿娘的不對?!?p> 薛問荊聽著這語氣就覺得不對,打斷道:“阿娘,怎么忽然說起這個來了?我這些年過得也挺好的,怎么聽您這話像是我長成了個作奸犯科的大惡人,明天就要上刑場似的。”
“休得胡言。”柳如眉皺了眉,“你大表哥過兩天就回來了,你跟著他去見見人也好?!?p> 薛問荊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阿娘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也該尋個好人家了?!绷缑脊啪疅o波的眸子淡淡看著她,“你大表哥見多識廣,辦事穩(wěn)妥,他找的人阿娘也能放心些?!?p> “不是。”這消息來的有點猛,在薛問荊腦子里轟隆隆炸響,“阿娘我雖然被退學了,但您也不至于就這么把我趕出去吧?更何況我這被趕回來又不是……”
“阿娘知道你是卷進了那些烏煙瘴氣的紛爭,所以才更要快點找個歸處。”柳如眉淡淡道,“你哥已經(jīng)陷進去了,家里兩個孩子,總得保全一個?!?p> 薛問荊驚訝地瞪大眼睛,她一直以為柳如眉兩耳不聞窗外事,沒想到心里清醒得跟明鏡似的。
但這不是趕她出門的理由,薛問荊不服氣地反駁道:“那也沒必要啊。我這都退學了,他們還能怎么樣?”
柳如眉不為所動,道:“這事就這么定了,等你大表哥回來我就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