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德八年的清明在京城人眼中與往常都不一樣,新任忠武大將軍薛九思率軍協(xié)助京兆府維護(hù)京城治安并修復(fù)被叛軍破壞的京周設(shè)施,于四月初放松了對出城的限制。
城中人剛從叛軍圍城的人心惶惶中解放出來,紛紛相邀出游踏青,城郊凡風(fēng)景宜人之處皆游人眾多。
薛問荊把形狀各異的桃花糕分發(fā)給興奮的孩子們,這是她特意和宣陽王府的廚娘學(xué)了親手做的,賣相和味道都意外地不錯。發(fā)著發(fā)著,她目光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不和諧的手,在對方得逞之前將那只鬼鬼祟祟的手毫不留情地拍開,“這是給孩子們吃的,殿下要是餓了去廚房找羅大姐去?!?p> 江煥默默地把手縮了回去。薛問荊分發(fā)完桃花糕讓小秋和阿陸帶孩子們?nèi)ネ嫠#娊瓱ㄒ粋€人站在廊下,看上去頗為落寞,走到他身邊問:“怎么不去和孩子們一起玩?”
江煥道:“我不擅長帶小孩?!?p> “不擅長帶小孩子,倒是會和小孩子搶東西吃?!毖柷G調(diào)侃道,“也不怕孩子們笑你?!?p> 江煥有些臉紅,沒有說話。薛問荊繼續(xù)道:“又不是沒吃過,府里平日做的也沒見你多喜歡吃?!?p> “但那是你做的?!苯瓱ㄓ行┵€氣地說,“因?yàn)槭悄阕龅?,所以我想要。你還沒做過東西給我吃呢?!?p> 薛問荊一愣,笑道:“早知道學(xué)的時候應(yīng)該叫你去試菜的。正好廚房的五娘說要教我做棗泥酸棗糕,試菜的重任就交給你了,可不許不來?!?p> 江煥乘勝追擊提出要求:“我要第一個吃?!?p> 薛問荊欣然答應(yīng),“就怕你吃不下去?!?p> 育孤堂好在位置偏僻,并未被叛軍破壞。其他地方人多喧鬧,此處既鄰山水又相對清靜,薛問荊便提議到這一帶踏青,正好她也可以看看育孤堂的情況。
宣陽王自然是不會來的,宣陽王妃和蘇孺人去不遠(yuǎn)處的小水潭邊游玩去了,特意讓他們小夫妻不必跟從。薛問荊環(huán)顧一周,見幾乎每次江煥出行都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周圍保護(hù)的蘇月不在,疑惑道:“蘇參軍呢?從不見他偷懶的?!?p> “我放他和月姑娘游玩去了,他倆少有這樣悠閑的時候?!苯瓱ǖ馈Q柷G帶他到孩子們平日里念書的小學(xué)堂坐下,問:“許家的事進(jìn)展如何?”
許之堯兵敗后刎頸自盡,許貴妃在得知許和死訊的那一日在宮中自縊而亡,許氏黨羽悉數(shù)落網(wǎng)。按大周律例,謀逆者滿門抄斬,除了許芝不僅未被牽連而且保住了官職,少數(shù)逃走的許氏族人正在舉國通緝,其余人包括許和都未能幸免于難。
皇帝大力清除朝中的許家黨羽,一時間貶官流放者不計(jì)其數(shù),位高如陶丞相都被牽連,被貶至曾屬于南衛(wèi)版圖的虢州,立原吏部尚書趙騫為相。
江煥因抵御叛軍有功任兵部尚書,原兵部尚書被許家牽連而免職流放。照理說許家覆滅他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他臉上卻并無喜色,“許芝不僅留任明鏡臺右掌鏡御史而且負(fù)責(zé)審理許家余孽,他濫用酷刑,不少人受不了刑訊之苦無中生有,許多無辜者都被牽連。就算最終沒有定罪,被明鏡臺審一遭也不是好玩的?!?p> 薛問荊壓低聲音問:“許芝明明也是許家人,就算和宋大人一樣有潛伏之功,可他自家的事不應(yīng)該避嫌嗎,怎么還讓他審理許氏孽黨?”
“我也不知,這是圣上的意思?!苯瓱ǖ溃按蟾攀菫榱丝纯此麜粫釉S家吧。畢竟他能背叛自己的家族,難說不會背叛朝廷。”
薛問荊有些唏噓,許芝背親叛祖雖有原因可循但還是招致皇帝顧忌。為免被皇帝猜疑,他對待許氏族人時必定不會留情,甚至比對別人更加嚴(yán)苛,但這樣又會加重皇帝的顧忌且令群臣對他更為不喜。他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可只要皇帝把審訊許氏逆黨的機(jī)會給他,他就沒有選擇。
“你們兩個偷偷躲在這里干嘛呢!”
薛問荊倉皇回頭,只見蘇孺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她想事情想得入神,蘇孺人腳步又輕,一時竟未聽見動靜,好在蘇孺人看起來并未聽到多少她和江煥的對話。
她起身道:“剛和孩子玩了一會兒,偷空休息一下。母妃也回來了嗎?”
“在院子里呢。”蘇孺人笑著說,“難得一家子出來踏青,別躲在里頭卿卿我我了,出來曬曬太陽。”
宣陽王妃在院中和孩子們玩耍。她看上去很喜歡小孩子,笑得很開心。
蘇孺人玩笑道:“你二位怎么說,這都一年多了怎么還沒動靜?”
薛問荊一時語塞,江煥搪塞道:“當(dāng)年母妃入府五載才有的我,這才一年多呢。再說我和問荊年紀(jì)都還輕,日子長著呢?!?p> “你們是不急,太太可想早日當(dāng)主母。”蘇孺人道,“怕你倆有壓力沒在你倆面前說,跟我可提了好幾次,說無論是男是女都得習(xí)騎射,你已經(jīng)不如你父王年輕時,你的孩子可不能更差。”
薛問荊在一旁聽著,忍不住笑了一聲。江煥不滿道:“我的箭法也是極準(zhǔn)的,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才知道,也許久未曾考量你的弓術(shù)了?!碧K孺人一點(diǎn)不給他留面子,“薛娘子到時候可一定要在旁邊,不然他不認(rèn)帳可就糟了?!?p> 薛問荊笑得直不起腰,江煥道:“怎么會?孺人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p> 蘇孺人笑笑,將目光轉(zhuǎn)向宣陽王妃和玩得正開心的孩子們,忽然訝異道:“咦,那個孩子怎么不和別人一起玩?”
薛問荊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男童安靜地坐在角落里看書。先前薛問荊在院子里站了許久都沒看見他,分桃花糕的時候也不知他有沒有過來拿。她走到男童面前,蹲下身柔聲問:“怎么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玩?”
男童沒想到有人會和他說話,有些慌亂地?fù)u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腿。
他的腿肉眼看上去與常人并無區(qū)別,薛問荊問:“是受傷了嗎?”
“娘子,他的腿是瘸的!”孩子們見薛問荊過來了,也跟著圍過來,其中一個脆生生地說,“他不能跑,走路的樣子也和我們不一樣?!?p> 童言無忌,傷人無心,男童低下頭往后縮了縮。薛問荊看在眼里,將他的一只手拉過來握在手中,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男童受寵若驚地抬起頭,小聲道:“周……周令儀?!?p> 薛問荊眉眼彎彎笑道:“好名字。”
她這一夸便有好多孩子不樂意,紛紛報上自己的名字。薛問荊變著法兒地夸了一遍,問:“會推棗磨嗎?我們來推棗磨玩好不好?”
推棗磨是大周孩童間流行的游戲,最重要的是不必用腿跑跳,周令儀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薛問荊坐在孩子堆里和他們一起玩,此事并非玩推棗磨最適合的時節(jié),不過薛問荊并不在意。宣陽王妃也會這個,又和他們玩了一會兒,直到有些累了才到一旁休息。
等到差不多要回去了,薛問荊當(dāng)著所有孩子的面對周令儀說:“每個人都是獨(dú)一無二的,人與人之間有不同之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若今后有人笑話你你只管記住,只有胸懷偏見的小人才會嘲笑別人的異處,那些人正是因?yàn)檎也坏侥愕牟缓貌艜o抓你的不同于人之處來在你面前獲取一些微薄的優(yōu)越?!?p> 薛問荊厚著臉皮和林叔討管育孤堂的人,林叔薦了羅綺。上馬車回府的時候羅綺出來送,薛問荊見沒有孩子跟出來,悄悄祝福她:“對那個叫周令儀的小童暗中照顧著些,若是有其他孩子沒法兒和孩子們玩到一起也是如此。小孩子不懂事,容易孤立人,你多照看著些?!?p> 羅綺點(diǎn)頭答應(yīng),薛問荊又極小聲地說:“有好的人幫我留意一下,總是和樓里借人我也有些過意不去?!?p> 不等羅綺回答,江煥從馬車內(nèi)探出頭來催她,薛問荊對羅綺揮了揮手,道:“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