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四年,盛夏。(公元704年)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p> 一隊雙馬拉長檐車的車隊緩緩行駛在草原上,其中一輛長檐車上坐著一位道士打扮的年輕男子,嘴里哼著《敕勒歌》。
只見他頭戴一頂玉質(zhì)蓮冠,橫插一柄白玉道簪,一身藍布白底的道袍,手里的拂塵隨意搖動著,驅(qū)走草原上特有的飛蟲,百無聊賴。
愜意男子名叫守真道長,守真二字出自《莊子·漁父》:“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
約一千多人的車隊行駛在緩坡上,稀稀拉拉,將隊形拉的很長很分散,見首不見尾。
突然,從車隊后來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逐漸與守真的長檐車同行前進。
守真半仰在車上,歪著脖子看去。
“延秀,這么疾馳不嫌熱嗎?”
騎馬少年名為武延秀,乃是大周的淮陽郡王,是當今圣神皇帝武曌的親侄孫兒,魏王武承嗣的次子。
六年前,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準備與大周和親,圣神皇帝派遣十四歲的武延秀出使突厥黑沙南庭,迎娶可汗之女。
沒想到,可汗默啜以突厥世受唐恩,其女要嫁李氏皇族為辭,當即拘留武延秀,并借口“奉唐伐周”。
去年,突厥可汗默啜再次派遣使節(jié)來大周,要求和親。雙方談判近一年的時間,終于在今年達成和親一事,由可汗之女嫁與皇太子李顯之子。
借此契機,滯留在突厥近六年之久的武延秀終能返回大周,朝見圣神皇帝。
“前面就是云州(今山西大同),過了云州走雁門關,我們可以在五臺山休整一段時間?!蔽溲有阈那闃O佳,想著能夠從黑沙南庭活著出來,回到故土神都洛陽,早已忽略了焦熱的天氣。
“慌什么,前面需要盤山而行,以車隊的速度,至少要走半個月的時間。不過,走山路會清涼一些,貧道也希望早點進山?!笔卣嫘Φ?。
“半個月……?真讓人心急。道長云游天下,自是不在意時間。我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只想早點回家?!?p> 武延秀頭戴軟腳幞頭,面如冠玉,臉上一層細汗,舉手投足間有一股嫵媚姿色,幸得他騎在馬上縱韁奔馳,為他增添了不少的男兒英氣。
二人閑聊之際,遠處傳來了一道道緊張又急促的呼喊聲。
那是郢國公薛崇簡的聲音。
“敵襲!”
“敵襲!”
“快圍攏聚在一起!弓箭手站位!弓箭手站位!騎兵集合!騎兵集合!”
守真嚇得從長檐車里站了起來,極目遠望,看到一隊滾滾而來的人馬,想要沖垮碾壓沒有任何準備的車隊。
不像是打劫商隊的!
斥候跟在薛崇簡的身后,勒馬駐足道:“是契丹人!”
身為大唐太平公主次子的薛崇簡,從小便被封為郢國公,從一品待遇。
這次,他率領大周使團前來與突厥談判和親一事。
十八歲的少年以過硬的外交實力贏得了突厥可汗的尊重,圓滿完成和親會談。
如今,他率領使團回京,隨隊而來的是突厥的送親隊伍,里面有可汗之女阿史那果兒。
他料到途中會有契丹人或者室韋人前來阻攔,因為突厥和大周聯(lián)姻結(jié)盟之后,契丹和室韋的日子將不會好過。
因此,郢國公薛崇簡派出不少的斥候,一邊去云州調(diào)遣軍隊前來增援,一邊偵查周圍的敵情。
沒想到,增援未到,契丹人搶先趕來。
武延秀將背后的清笳甩給了守真,說道:“道長在車上別動,幫我保管一下,我去取弓箭?!?p> 六年的突厥生涯,讓他成長為優(yōu)秀的騎手和弓箭手。
在薛崇簡的調(diào)遣下,千余人的車隊重新排兵布陣,所有的長檐車圍成一個圓陣,女眷和沒有戰(zhàn)斗力之人躲在里面。
弓箭手藏在長矛盾兵之后,蓄勢待發(fā),而弓箭手的后面則糾集了數(shù)百位騎兵,只待弓箭手引弦發(fā)箭,騎兵便會在第一時間沖出去。
遠方,一望無際的草原與天邊融為一體,黑點逐漸變成黑影,無數(shù)的戰(zhàn)馬踏碎了草原的寧靜,就連平時最惹人煩得飛蟲也不知所蹤。
守真躲在長檐車之后,耳邊聽得陣陣的馬蹄聲像是有節(jié)奏的敲擊著戰(zhàn)鼓,讓人熱血沸騰,又讓人心生恐懼。
他越來越明顯的感覺到一種地動山搖的心慌,抬頭望去時,已經(jīng)能夠看清契丹騎兵的模樣,為首之人髡發(fā)、髭須,頭扎黑色裹巾,肩披山紋虎頭甲,身著札甲,腰系藍色革帶,足穿黑色高靿靴。
契丹人與突厥人有著相似的一點,那就是性格桀驁不馴,看到獵物時,從不掩飾雙眼中的那種興奮與貪婪。
手里舉著鐵刀長矛的契丹騎兵如烏云壓陣,戰(zhàn)馬配合著嘶鳴聲,直讓人心生膽寒之意。
守真回頭看了一眼可汗之女的方向。
難道隊伍里有叛徒?契丹人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帶著面紗的阿史那果兒,懷里摟著清風和明月兩個小道童,二人本是守真的徒弟,一路上教授她學習漢字,因此一直待在她的身邊。
兩位小道童鉆在阿史那果兒的懷里,嚇得瑟瑟發(fā)抖,不敢抬頭。
不遠處,一位高鼻梁女子手按環(huán)首橫刀,目光里充滿殺氣,像是隨時沖殺戰(zhàn)場,卻因為要保護可汗之女,只能待在車隊圓陣里。
天空殘陽如血,映在每個人的身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血色。
“真是風云突變,剛才還懶得動彈,轉(zhuǎn)眼間卻要為活命廝殺?!?p> 無限的蒼涼涌現(xiàn)心頭,守真捏了一把不爭氣的右臂,右臂有疾,如殘廢了一般,只能嘆息。
遠處前方,薛崇簡凝眉怒目,手里的環(huán)首橫刀隨時揮出,一旦揮出,將會有無數(shù)的箭矢射向契丹騎兵。
還有一里的距離!
還有五十丈的距離!
“於!”
薛崇簡一聲令下,弓箭手引弦上架。
“殺!”
薛崇簡再次下令,弓箭如流星般飛馳而去。
“沖!”
薛崇簡第三次下令,身后的騎兵一起出動,奔馳而動。
長矛盾兵步步為營,向前推進。
武延秀高喝道:“於!”
弓箭手再次引弦上架,跟隨著他一起奮力放箭。
緊張的情緒在這一刻轉(zhuǎn)化成殺氣,全面爆發(fā)!
六年突厥生涯,卻是武延秀第一次動手殺人,不是他不緊張不害怕,而是契丹人的突襲沒有留給他緊張害怕的時間,倉促之間竟讓他瞬間適應了戰(zhàn)場。
大敵當前,守真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眼睛不敢眨,用心尋找著郢國公薛崇簡和淮陽郡王武延秀的身影。
“嘶!”
一匹戰(zhàn)馬從長檐車隊里沖了出去,那位高鼻梁女子直奔薛崇簡的方向而去。
“武天姬!”守真的呼喊被淹沒在陣陣的廝殺聲中。
武天姬情系少年薛崇簡,再也不放心他征戰(zhàn)沙場,連可汗之女的安危都不顧,如驚鴻般縱馬而去。
車隊圓陣里的數(shù)十人,沒有人說話,全都緊張的望向前方戰(zhàn)場。
從戰(zhàn)場傳來的只有:
“殺!”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