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有詩云：一九與二九，相逢不出手。巍巍不動尊，腳不離地走。
冬至是數(shù)九寒冬的第一天。
數(shù)九寒冬的第二天，守真道長親自找上了隱居在晉陽天龍寺里的駱賓王，當(dāng)年血案的幸存者之一。
這本是一年前的計(jì)劃，只是被突厥一行耽誤至今。
守真道長在積雪上寫下自己的俗家姓氏后，駱賓王再也沒有得道高僧的從容。
“原來是故人之后。令師也知曉此事？”
守真緩緩點(diǎn)頭：“知曉。家?guī)煼巧抽T弟子，卻也曉得佛門中的因果輪回，正因如此，才會告知法師的隱秘身份。”
“哈，因果輪回，因果輪回，老衲乃是沙門弟子，卻也不再相信因果輪回?！瘪樫e王露出苦澀的神情，喃喃自語道。
守真一怔，沒有想到駱賓王會如此消極，可又一想，駱賓王七歲便以《詠鵝》聞名于世，被人稱之為神童，青年時(shí)期又寫出了許多七言五律歌行，辭采華膽，格律謹(jǐn)嚴(yán)。
例如說，“晚鳳迷朔氣，新瓜照邊秋。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庇葹楹狼閴阎?。
又如說，他起草著名的《為李敬業(yè)討武曌檄》：“班聲動而北風(fēng)起，劍氣沖而南斗平，暗鳴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fēng)云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埧唇袢罩蛑?，竟是誰家之天下！”慷慨激昂，氣吞山河。
據(jù)說，天后讀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時(shí)，曾經(jīng)問：“誰為之？”
當(dāng)時(shí)，宰相說出“駱賓王”的名字時(shí)，天后感嘆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如此英雄氣概的豪杰，在逃亡隱匿遁入空門二十年后，竟如此“英雄氣短”？
守真喟然。
他想以“因果輪回”引出平反之事，駱賓王聽出他的弦外之意，也以“因果輪回”拒絕了平反之事。
左手轉(zhuǎn)動流珠，守真繼續(xù)勸道：“法師的‘青門遂種瓜’竟一語成讖，想來二十年的滄桑，法師早已看破紅塵。不過，當(dāng)年十余萬將士的精忠碧血豈不是白流？他們的子嗣可就沒有法師這么幸運(yùn)，能夠遁入空門，閑看云起云散，坐看花開花落。那么多無辜的人要么被流放，要么被發(fā)配為奴，法師的檄文不沾半點(diǎn)因果嗎？”（注①）
駱賓王手里的棋子久久不能入局，拿在手里摩挲道：“《德道經(jīng)》里云：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胡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器長?！?p> 守真身為道門弟子對羅蘭法師談起了佛門的因果輪回，羅蘭法師身為佛門弟子對守真聊起了道家的《道德經(jīng)》，身份和言語看似錯(cuò)位，實(shí)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守真左手里的流珠飛速轉(zhuǎn)動，開始與羅蘭法師打起禪機(jī)：“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注②）
他回應(yīng)羅蘭法師的“不敢為天下先”，說自己已經(jīng)蟄伏準(zhǔn)備了十年，從現(xiàn)在開始為當(dāng)年的血案平反，這次找上“君”，就是想要將“不平事”翻案平反。
“天下多有不平事，世上難遇有心人?！绷_蘭法師舉棋不定道。（注③）
羅蘭法師的意思是天下這么多不平事，十余萬將士的子嗣都沒有出頭，他們自己都不出頭，誰會真的幫助你來翻案平反呢？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p> “愁邊動寒角，夜久意難平?！?p>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笔卣嬉蕴諟Y明的詩句明志。
羅蘭法師將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笥，沉吟道：“既然有此猛志，老衲便不再多勸，將石秀托付于你，他可幫你傳遞皇族王室間的消息?！保ㄗⅱ埽?p> 守真左手里轉(zhuǎn)動的流珠一滯，驚喜道：“法師，原來你早有布局。石秀也是故人之后？”
“非也。當(dāng)年，越王李貞與諸王約定起兵，最終卻只有越王一人起兵反抗天后，兵敗自殺。石秀的父親白槐掌管錢糧，將金銀財(cái)寶隱匿起來，帶著石秀逃亡，病重之際遇上了老衲和大弟子，便收養(yǎng)了石秀?！?p> “石秀如何傳遞消息？”
羅蘭法師回道：“確切的說，是石秀的大師兄可以收集傳遞皇族王室間的消息。老衲年老體弱，禁不起長途跋涉，此生終老天龍寺，不過，老衲的大弟子已經(jīng)是各大皇族子嗣的座上賓，可自由來往于皇嗣之間。他除了老衲之外，只認(rèn)石秀?！?p> 守真謝過羅蘭法師，聽聞“此生終老天龍寺”的言語，心間涌上一股悲涼和哀愁，同情的望著眼前這位須發(fā)俱白的老人，當(dāng)年，那可是以一紙檄文攪動天下大亂的豪杰。
他正想問當(dāng)年血案的疑點(diǎn)時(shí)，遠(yuǎn)處傳來了郢國公薛崇簡和石秀的說話聲，守真只能問道：“明日還能再來拜訪法師嗎？”
羅蘭法師慈祥看著他，胡須微顫，含笑道：“老衲隨時(shí)恭候?！?p> “謝過法師，明日小道再來聆聽法師論道解惑?！笔卣嬉徽Z雙關(guān)。
薛崇簡踩在積雪上，“吱吱”作響，由遠(yuǎn)及近問道：“對弈，誰勝？”
“天冷懶于伸手，縮手袖中，聽法師講法?！笔卣娼忉尩?，他從石凳上的蒲團(tuán)起身，準(zhǔn)備告辭。
“法師講法？天天在家里講法，就不知道有什么法可講！”薛崇簡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想起自己的母親太平公主經(jīng)常邀請僧人和尚過府講法論道，心里煩躁不已。
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后，薛崇簡又極為優(yōu)雅的道歉：“在法師面前失言失禮，勿怪?！?p> 擁有皇家血脈的郢國公，一句“勿怪”就已經(jīng)算是道歉，這不僅僅與他的皇家身份有關(guān)，還關(guān)系著道家和佛門的地位之爭。
不管圣神皇帝如何扶持佛門勢力，道教是國教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即便是天后的武周時(shí)期，每次科舉都依《老子》、《孝經(jīng)》、《論語》例考試士人。
以唐太宗李世民舉例，貞觀元年至十年，唐太宗親自敕建的佛寺就有普光、慈德、弘福等十余處。貞觀三年，還下令恢復(fù)隋朝設(shè)在大興善寺的譯場，命印度和尚波頗主持譯經(jīng)。
不過，在貞觀十一年，唐太宗頒布《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詔》，對佛、道的政策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唐太宗一反常態(tài)，宣布“自今已后，齋供、行法、至于稱謂，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p> 也就是說，“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是官方宣布道教的地步高于佛教。
在政治面前，一切信仰都要服務(wù)于政治。唐太宗需要追宗論祖，自稱為李聃老君之后，以抬高李家的地位。借尊崇道教，集君權(quán)和神權(quán)于一身，以此抵銷各方勢力的社會影響，鞏固李唐王朝的統(tǒng)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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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青門遂種瓜：秦亡后，秦東陵侯邵平在青門種瓜。后以種瓜代指隱居。出自駱賓王的名作《帝京篇》。
注②《劍客》這首詩是賈島（779～843年）所作，用于行文方便，不得不讓這首詩早出世了100年。
注③諺語出自明代湯顯祖《紫釵記》五五：“天下多有不平事，世上難遇有心人。俺們生受小姐許多錢鈔，例惹起黃衫豪客來，與這段煙花結(jié)了公案。”
注④棋笥(sì)，即為棋罐，存放棋子的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