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徐長明敲門后，上了熱湯，見到了高鼻深目濃須的惠范，心中一驚，連忙低頭順眉退了下去。
惠范的胡人模樣與徐長明在黑沙城見到突厥人的模樣不一樣，突厥人長相粗狂，闊面束發(fā)，皮膚粗糙，而惠范則是膚色淺白，五官挺秀，清奇俊郎，特別是那雙凹進去的眼睛，似有奇光閃爍。
屋內(nèi)有了熱湯和溫酒，氣氛有了些變化，石秀選擇了熱湯，惠范選擇了溫酒，守真陪著惠范一起分了盅溫酒。
“能在除夕之夜相聚在一起也是緣分，謹以這杯薄酒盡地主之誼，還望見諒，請！”守真舉杯道。
惠范毫不在意，一飲而盡。
石秀舉起熱碗，以湯代酒，喝了兩口，以表誠意。
有了這一段短時的緩沖，守真從失落的情緒中走出來，調(diào)整心態(tài)，說道：“如果以兵諫逼迫圣神皇帝退位，有幾分可行？”
惠范摩挲著胸前的念珠，閉目許久，睜開眼睛：“太子并無兵權，擁有十六衛(wèi)的南衙禁軍（注①）歸屬相王李旦統(tǒng)率，皇宮北面的左右羽林衛(wèi)（注②）乃是圣神皇帝親軍，右羽林衛(wèi)大將軍李多祚（注③）前后執(zhí)掌禁兵，宿衛(wèi)北門二十余年。兵諫從何下手？”
石秀放下手里的碗，問道：“相王不是手握兵權嗎？他是太子的弟弟，可以幫著太子嘛。兄弟同心，其利斷金?！?p> 惠范雙眼微瞇道：“天師可否解惑？”
守真聽出一絲考校之意，如果他的回答無法令惠范滿意的話，惠范很可能不會與他合作下去，即便有師尊的遺命。
他可以理解這一點，如此重要的兵諫行動，一旦遇上豬隊友，將會萬劫不復。
“這要從各方勢力的歷史淵源說起。且說相王李旦，他從二十年前替換兄長李顯坐上了皇位，從未有過親政，一直被天后幽禁在宮內(nèi)達六年之久。天后臨朝稱制不假，卻也給忠于李唐的臣民留下了希望，那就是相王仍是名義上的皇帝?！?p> 他需要向惠范證明自己并非魯莽之人，而是對此事有著久遠的謀劃。
“天后稱帝，尊號圣神皇帝，改唐為周，以霹靂手段打壓了諸方反對聲音。但有一點，圣神皇帝沒有廢掉李旦，只將其改為皇嗣。雖然有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的上躥下跳，極力造勢擁立自己為皇太子，但是，經(jīng)不住狄相的配享太廟之說，圣神皇帝將廬陵王李顯召回京城，重立他為皇太子?！?p> “從禮法上說，如果圣神皇帝想要將天下交還給李氏家族，可以繼續(xù)讓相王李旦做皇太子，并且由相王繼承大統(tǒng)。只是，圣神皇帝擔心自己百年之后，相王會報復武氏家族曾經(jīng)對李氏家族結下的恩怨?！?p> “圣神皇帝數(shù)次暗示李旦，要他與武氏家族保持良好的關系，并且要他登基之后保證不能動武氏家族的人。但是，相王不為所動，很少與武氏家族有良好的互動?！?p> “從政治勢力上說，相王雖然被困在宮內(nèi)二十年，但他暗中經(jīng)營著朝廷政治，許多忠于李唐的臣民會在他登基稱帝之后，一呼百應。這是圣神皇帝極為恐懼的事情?！?p> “都說帝王之家無親情，圣神皇帝在六年前暗中接回廬陵王李顯，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圣神皇帝改立李顯為皇太子，讓苦心經(jīng)營十數(shù)年的相王束手無策，多年培養(yǎng)的政治勢力逐漸瓦解。也就是說，皇太子李顯成為圣神皇帝制約相王李旦的一枚棋子，兄弟鬩墻，竟然是母親為了保命而祭出的殺招?！?p> 守真道長瞧見石秀聽得迷惑，繼續(xù)詳細解釋起來。
“相王李旦的部分政治勢力依附了皇太子李顯，圣神皇帝卻不想相王李旦完全失利，因此，圣神皇帝刻意保留了相王李旦的兵權?！?p> “例如說，圣歷二年（公元699年），李旦被復封為相王，兼領太子右衛(wèi)率，后又遙領安北大都護。太子右衛(wèi)率乃是皇太子李顯的心腹親信才能擔任，圣神皇帝卻讓相王李旦兼領此職?！?p> “另外，為了調(diào)解李氏家族和武氏家族的矛盾，圣神皇帝召集兩族子弟，在萬象神宮盟誓，要求兩大皇族和睦共處。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第一公主太平公主、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寧等人一起參與了盟誓（注④）。由此可見，李氏家族和武氏家族的矛盾已經(jīng)激化到何種程度，相王李旦當初做皇太子時，沒少在暗中發(fā)力。”
“皇太子李顯為了抗衡相王李旦的政治影響，不惜與武氏家族聯(lián)姻，將長女新都郡主下嫁給武延暉，將永泰郡主下嫁給武延基（魏王武承嗣長子），將安樂郡主下嫁給武崇訓（梁王武三思的次子）。”
“皇太子李顯如此操作聯(lián)姻之后，可保武氏家族不會被抄家滅門，圣神皇帝極為安心。三方勢力相互掣肘的同時，維持著微妙的政治平衡。以我看來，圣神皇帝不再勤政的原因，除了年事已高之外，不想打破這種平衡也是原因之一?！?p> “道長果然胸有溝壑，小僧受教，拜服拜服?！?p> 石秀聽著守真道長的侃侃而談，仿佛親臨其境每一場政治斗爭，聽得他心驚肉跳，沒想到帝王家的內(nèi)斗會如此無情。
“天師將時局看得如此通透，為何還要滯留在晉陽城？”惠范問道。
守真的額頭泛起細密的汗水，不知道的以為是飲下熱酒的緣故，而他卻明白，剛才的長篇大論考驗著他對時局的理解，他必須全力以赴取得惠范的認可。
“我欲走郢國公的路線，希望由他幫我引薦太平公主，再由太平公主去說服皇太子李顯?；侍記]有兵權不假，卻不等于沒有親軍，太子府下的太子左右衛(wèi)率府、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監(jiān)門率府、左右內(nèi)率府，十率府的兵力突襲成功的機會很大。”守真亦真亦假道。
惠范本以為能夠問出守真在南衙禁軍十六衛(wèi)里的底牌，認為守真既然提出兵諫行動，必然在十六衛(wèi)中安插了內(nèi)應。
他沒有想到守真會打太子李顯的主意，想要策反太子簡直比登天還難。除了二張兄弟不希望圣神皇帝退位之外，以梁王武三思為首的武氏一族也不會希望圣神皇帝退位。
窗外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聲，火光閃耀，伴隨著院落外面的歡叫聲，屋內(nèi)的三個人意識到守歲到了午夜。
這時，小廝徐長明敲門問詢，是否上“湯中牢丸”（注⑤）。
守真道長酒酣之際，左手一揮，“上！”
三碗碗里個個半月形狀、面皮里裹著各種餡的牢丸湯端上桌來，并有蒜泥和醋汁，熱氣騰騰。
三個人邊吃邊聊，度過了一個難忘又怪異的除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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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南衙禁軍，是國家正規(guī)軍的中央禁軍，守衛(wèi)京都皇城，所以它是“衛(wèi)城”。從唐玄宗時候，逐漸落沒。
注②羽林衛(wèi)是武周時期的稱呼，唐朝時期叫做羽林軍，是“北衙禁軍”之首。它是皇帝親軍，守衛(wèi)皇家禁苑。從武周時期開始，皇帝更信任羽林衛(wèi)。
注③李多祚，祖先世代為靺鞨[mò hé]酋長，后來歸順唐朝。他年輕時，驍勇善射，慷慨激昂，屢立軍功。
注④萬象神宮盟誓，出自《新唐書》。
注⑤湯中牢丸，據(jù)考證，即為餃子蘸蒜醋，不過，吃的時候帶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