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
幾聲煩人的倉鸮哀嚎之后,魏廣宗對上了暗號,偷偷翻墻進了鎮(zhèn)國太平公主府的梅園別院,與苦等半夜的守真見上了面。
借著明燭之光,看著守真頭頂上的兩綹白發(fā),魏廣宗面帶喜色中啞然一怔。
“道長,……”然后,他竟不知該說什么。
守真沒有會意,以為魏廣宗有月余不見,想念自己之故。
“廣宗,可算見到你。今夜,無論如何也要跟我講明白,你們兵諫的所有經(jīng)過?!?p> 守真已經(jīng)憋悶了月余,今晚一定要揭秘。
魏廣宗整理思路,跟守真抱怨道:“這應該讓大兄來講,我只是聽令行事,知道的不多?!?p> 大兄即李過。
“無妨,先聽你講一個大概也可?!?p> 二人說話間,夜深人靜的公主府突然傳來了嘈雜聲。
“什么人?竟敢私闖公主府!”
“梅花衛(wèi)辦事,閑雜人等回避!”一個女子之聲強勢回應道。
“放肆!這里是鎮(zhèn)國公主府!”
“奉命辦事,緝拿要犯!無論這是哪里!”
“放肆!來人,一起抓住冒充朝廷命官的毛賊!”
“……”
雙方交手,嘈雜聲不斷。
守真讓魏廣宗躲進了書房的書架之后,然后令人出去查看。
很快,下人回報,那位自稱梅花衛(wèi)的女子終是驚動了郢國公薛崇簡等人,卻趕在薛崇簡現(xiàn)身之前,飛檐走壁,從眾守衛(wèi)的圍攻之中逃走。
翌日,鎮(zhèn)國太平公主將金吾衛(wèi)發(fā)作了一番,驚動了皇帝李顯。
皇帝李顯下令緝拿此人,并讓上官婉兒嚴查梅花衛(wèi),給鎮(zhèn)國太平公主一個交待。
這些都是后話。
且說當夜的公主府平靜下來之后,守真和魏廣宗不再點燃明燭,而是圍坐在熏爐邊上,看著銀屑炭的紅絲,黑暗中繼續(xù)夜談起來。
“那個梅花衛(wèi)不是在追你吧?”
“不可能,我又沒有得罪梅花衛(wèi)。我臨來時,東躲西藏躲過了左右街使的巡街,身后不可能跟著人。”魏廣宗自信道。
“如今,我們身在京都,一切行動都要謹慎行事。廣宗,說說你來京都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吧?!?p> 魏廣宗再次整理思路,為守真講述起來。
元日之前,魏廣宗等人先行離開晉陽,趕到神都洛陽與李過等人聯(lián)系上,與河西道商會的兄弟們聚首。
宰相張柬之收到了守真的密函,內(nèi)容是預謀以相王李旦的力量來兵諫,如果兵諫成功,百官可推舉李旦取代皇太子李顯為新帝。
張柬之已八十歲高齡,在官場浮浮沉沉數(shù)十年,老成謀國,他不贊同守真的這個提議。
如果能夠逼宮圣神皇帝退位成功,就已經(jīng)讓朝廷動蕩不安,一旦再讓皇太子李顯的政治勢力和相王李旦的政治勢力交兵,則會讓圣神皇帝坐山觀虎斗,更有漁翁得利之舉。
如果匡復大唐卻沒有守住勝利果實,不如不做。
圣神皇帝的政治勢力極有可能會反撲回來,那個時候將會是血流成河的清洗敵對勢力,將會涉及數(shù)十個家族的誅三族(注①)之罪。
恰在這個時候,將張柬之推薦給圣神皇帝的好友姚元崇回京。
二人密謀良久。
姚元崇贊同了守真的提議。
姚元崇在相王府做了六年的長史,他引薦了自己在相王府的同僚,即相王府司馬袁恕己。
不過,姚元崇說服張柬之的理由并非是支持相王李旦,而是以穩(wěn)重托底之說,將相王李旦放在了備選計劃之中,以防應對皇太子李顯“臨陣脫逃”的軟弱。
同一件事情,換一種說法,便會有兩種態(tài)度。
張柬之接受了姚元崇的備選計劃。
為了表示自己沒有私心,姚元崇和袁恕己又引薦了司刑少卿桓彥范。
袁恕己和桓彥范同為司刑少卿,是理念相同(匡復大唐)的同僚和好友。
但有一點不同的是,兩個人分屬不同的政治陣營。
袁恕己是相王李旦的人,桓彥范是皇太子李顯的人。
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在各大官署里發(fā)展的政治力量勢均力敵。
宰相乃是群相制,同一時間可以有多人,最多之時可達九人。因此,宰相也是皇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爭取的目標。
僅拿長安四年(公元704年)來說,拜相之人進進出出,竟如走馬燈一樣,隨意更換。
例如說,李嶠(注②)在長安三年(公元703年)二次拜相,直至長安四年十一月被免去宰相,改為地官(戶部)尚書。他長期依附二張兄弟,善于見風使舵。
長安四年三月,宗楚客拜相。守真在《百官秘譜》里記錄,此人的母親是圣神皇帝的堂姐,貪權貪財,讒諂并進。同年八月被貶為原州(今寧夏固原)都督。
長安四年六月,姚元崇拜相。可惜得罪了二張兄弟,九月便被圣神皇帝打發(fā)至靈武鎮(zhèn)去駐軍。
長安四年六月,崔玄暐拜相。守真在《百官秘譜》里記錄,此人性情耿直,乃是狄相推薦的人才,亦是圣神皇帝親自擢升的鳳閣侍郎。
長安四年七月,楊再思拜相。守真在《百官秘譜》里記錄此人,為人佞而智,從未舉薦人才,極力迎合皇帝和二張兄弟,阿諛奉承,毫無作為,因唯唯諾諾不得罪任何人,深受圣神皇帝喜愛。
長安四年十月,張柬之拜相。
長安四年十月,懷州(今河南沁陽和焦作一帶)長史房融拜相。房融因親附二張兄弟而拜相。
長安四年十月,天官侍郎(吏部侍郎)韋承慶拜相。其人文采風流,聲名遠揚,銓授平允,頗受好評。后來,耐不住寂寞,親附二張兄弟而拜相。
守真曾經(jīng)分析過,張柬之和崔玄暐皆為狄相一脈之人,有著相同的政治理念,那就是匡復大唐,匹夫有責。
楊再思乃是政壇不倒翁,沒有任何政治立場。
李嶠是二張兄弟的人,被免去宰相后,與姚元崇被免相,竟形成了對峙的勝負手里的一個“車”換了一個“炮”。
朝堂之上五位宰相,楊再思中立,張柬之和崔玄暐聯(lián)手抗衡韋承慶和房融,還有其背后的二張兄弟。
魏廣宗特意提到了一件事,讓守真差點跳了起來。
司刑少卿桓彥范行君子之事,將密謀之事稟告了他的母親。
母親勉勵他說:“忠孝不能兩全,應當以國家大義為主,然后再考慮自家的小事?!?p> 經(jīng)母親同意后,桓彥范將告知母親一事又告訴了宰相張柬之,然后準備慷慨赴死。
很顯然,桓彥范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并不看好這次兵諫行動,但為了大唐的榮耀,自愿效仿荊軻赴死之事。
張柬之等人悲痛萬分。
在皇太子李顯從北門入宮向圣神皇帝問安時,張柬之派遣自己的心腹中臺右丞(尚書右丞)敬暉和李顯陣營里的桓彥范,第一次秘密地將他們的計策告訴皇太子,李顯認可了他們的行動。
張柬之和姚元崇等人收到了皇太子李顯的認可之后,信心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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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永徽律疏》規(guī)定的合法刑罰,最嚴重的十惡之首“謀反”,處刑:正犯斬首,正犯的父親和成年兒子絞死,“三族”之內(nèi)的親屬受牽連沒收財產(chǎn)或流放。正史中唯一個誅九族的家族是隋代楊玄感,誅十族的卻有兩個,明代的方孝孺和景清。
注②李嶠,以文辭著稱,與蘇味道并稱“蘇李”,極有文采。曾三度拜相,但人品欠佳,依附張易之兄弟、韋皇后、梁王武三思等人,趨炎附勢,史家評價以貶義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