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已久的宮閣，十數(shù)年不曾憶起，那個生命之初，最懵懂之時的故園?？涩F(xiàn)在卻唯剩下厭棄與抗拒，一寸一尺的距離都不愿再接近。
孑然獨立在直通華殿的云梯之下，無視了時不時在身邊經(jīng)過的朝官暗中打量的目光，波瀾乍起的心湖蕩漾不止，心緒復雜莫名。
卯時響起的雄渾鐘聲提醒著朝時即將到來，那些集聚于諦寰殿外的朝官們頓時止住了三三兩兩的私語，即刻再次整理了一回冠服，靜候殿門大開；而少數(shù)的幾個來晚的，更是加緊了爬階的步伐，匆匆地一步跨過三兩階玉階。
“殿下晨安，朝時將至，您怎還不登臨諦寰殿？”
從刑法監(jiān)趕來的言鈞律遠遠便見到師華宸孤身立于階下的清寒身影，不由在途經(jīng)他身邊時搭了一句。
“只是想看看這近十五年未見的聆啼臺。言大人先上去吧，我隨后便到。”
疏淡的話語天然地阻拒了他人在此刻接近的意愿，言鈞律也不是個好觍顏鉆營的，自然不會再去糾纏討嫌，拱手致禮后，便先一步登上了諦寰殿的玉階。
微仰頭，覽盡晨曦綻釋后燦爛的日曜華光，紛繁的彩云如綢似緞，擬作天際的錦飾，為這個建蒼九州之內(nèi)最為恢弘的宮殿更襯上最妍麗的喬扮。威嚴之外，愈顯絕倫的精致堂皇。
高廣的金門在鐘磬合鳴中緩緩開啟，代表著建蒼至高權(quán)柄的莊嚴之息滿溢門檻，讓等候在殿外的百官不自覺地敬仰，神色肅穆地整列成行，按照官職地位的大小次序而入，進入到朝殿之中，拜見那應(yīng)該坐于最深遠處的建蒼帝君……
下意識地凝目攥拳，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
十五載的深山光陰，足以將人世所殘留給他的一切消磨殆盡。無論是恨、抑或是怨，無論是喜、抑或是念，都該被那寒山孤寂徹底掩埋漱洗去了才對?？墒?，他卻猶能感到心中那抹怨怒，雖淺淡得隨時都要煙消云散，卻也真切得不容忽視。
槐月初入的熏風和暖宜人，卻拂不去他心底的那一絲陰霾。
在高廣的殿門重新合起前一步邁出，寒涼的身影踏入殿中。
冷肅地抬眉，涼寂的視線投向諦寰殿的最高處，但那象征著建蒼至高權(quán)柄的御座上卻是空無一人。心中不自覺地松了幾分，泄露的些微寒意也隨之收斂，周身氣機不再恁般令人不敢直視。
百官齊整地列陣大殿兩側(cè)，此刻俱是看向了這個氣質(zhì)冷峭的青年。面孔是陌生的，但又仿若似曾相識。
情知他便是已然為眾朝官所知的歸都帝子師華宸，那個當今帝君的真正嫡子，也是現(xiàn)下這朝殿之中，權(quán)責不弱于任何一位六監(jiān)首官的祭朝監(jiān)。
但，朝殿百官們卻俱是默契地沒有開口問候。畢竟，在現(xiàn)今這般復雜的朝堂局勢下，對這位帝君嫡子的態(tài)度，可是格外值得好好琢磨一番的。
最后，倒底還是難得又再次現(xiàn)身于朝殿的大司徒先有了動作，他作為在場最具資歷的宗族耆老，不管他愿還是不愿，自然得開這個頭。
老司徒干咳了幾聲，便偏轉(zhuǎn)過身子，看向獨立門下的師華宸，又微微揚聲，略做姿態(tài)地向殿內(nèi)百官道：“這位就是帝君嫡子，也是大宗祭任命暫代祭朝監(jiān)之職的師氏嫡系，師華宸。”
有大司徒開了頭，眾朝官紛紛執(zhí)禮問候，有稱“帝子殿下”的，也有稱“祭朝監(jiān)大人”的，不一而足，不同的稱呼代表了這些朝官不同的立場，但相同的稱呼之后也藏著各異的心思與態(tài)度。
面對百官們對自己或真或假的殷情，師華宸暗自擰眉。
對于這滿朝官吏，他委實不能持有太多的善意。
尚還記得，言鈞律告知他的那些事。也能夠想象，她當初曾立足過的地方、所說過的話。更不會忘記，她如今的處境，錦家當下的困厄。
每每念及她所遭受的逼迫，她所含下的苦楚，她所背負的屈辱，他便心如刀戳、悲痛難抑。
而對于這些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禍首們，他自然是不會懷有太多好意。
氣機不禁更冷了一分，不過他的控心之術(shù)極佳，倒并沒有將自己的真正情緒表露分毫。只是，眾朝官卻忽而覺得似有股凜冽的寒風刮過，沒來由地一陣心悸膽顫。
“諸位大人不必客氣，同列朝殿，便是同為建蒼生民謀福祉。只要我在朝殿一日，便就是一日的朝官。諸位無需在意我的身份，以后像同僚一般直呼我官職即可?！?p> 這話落下，眾朝官俱是一愣，隱隱地感覺這話中像是有什么深意，便都心思活絡(luò)地暗自思量起來。
沒有再管百官們暗中的心思，也放任他們?nèi)ψ约旱脑掃^度解讀，重新移了步，從殿門下直往百官最前列而去。
祭朝監(jiān)的身份于大宗祭相去無幾，是還要略高于六監(jiān)首官的職務(wù)，也同樣要高于紫瞵君這樣的宗族封君。這等職位，應(yīng)該立于云陛正下，別于百官之列。
但當他走到百官前列之時，腳步卻是不由一頓，突然移目看向了不該出現(xiàn)于云陛之下的寬榻。那之上，還正襟危坐著一位年輕人。
那年輕人身著纖塵不染的云袍鶴氅，一桿拂塵輕搭在臂上，最令人難以忽視的還是其一頭蒼烏兩色的冠發(fā)。他的發(fā)不似老者那般因衰老變得灰中摻雜著絲絲縷縷的銀白，而是黑白皆成一綹，交錯分布得極為均勻。乍一看去，未免顯得詭異，可細細看來，卻仿似有一股陰陽協(xié)調(diào)的道韻。
而讓師華宸驚異的是，觀此人面相，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長多少。
眾百官注意到了師華宸步伐的停頓，也不由隨之注目，同時心下滋味莫名。
“想來這一位，便是大宗祭口中的天師了。”
片刻停頓之后，師華宸身形一閃，便已站于云陛之下，與年輕的道師直面相對。
“天師之號愧不敢當，天意又如何是貧道能夠秉持的？若是殿下不棄，可喚貧道之道號——玄微子?！?p> 闔目的年輕道師語調(diào)渺遠，似自天際垂落，師華宸暗自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