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漠的目光投到年輕道師的身上,師華宸心下猶驚。
他自幼苦修,深山十五年,向來沒有偏廢過一日。連上代大宗祭都驚嘆于自己的卓然天賦及毅力??梢哉f,當今天下,能完全勝他的,屈指可數(shù)。
但以他這十五年的修行,竟看不透這個與他差不多大小的玄微子的深淺。其身上的那種虛渺感,他只在大宗祭身上見到過。而大宗祭,已幾乎是獨步天下的程度。
自己現(xiàn)在未必就不如玄微子,但就其玄渺之機看來,也絕不可小覷。
也清楚了大宗祭為何將玄微子視為大患,且不論他本身的實力,僅僅是他作為道師卻被帝君禮遇至斯,幾乎可以一言蔽朝堂的權(quán)柄,便是分外不好拿捏對付。
難怪大宗祭警惕至此,甚至還為此要將他從寂梧山帶回來。
只是,他卻并未從玄微子身上覺察到什么權(quán)力欲,他身上,唯有天然自成的平和舒宜,迥異于大宗祭口中那個禍患朝綱的妖道。
心下如此思量,已是立于云陛之下。
至此,朝殿眾官各就其位,守在階下的楊常侍便尖細著嗓子喊道:“啟朝!”
眾朝官先是向云陛之上空虛著的御座遙遙致禮,便正式開始議政。
師華宸與玄微子一時俱是靜默下來,默不作聲地聽著朝官一項項的朝事爭議。玄微子一派出塵謫仙之態(tài),微闔雙目,仿似充耳不聞。師華宸也神色淡漠地立于殿下,冷凝靜止得似一個雕塑。
隨著大冢宰蘇賢儒將近幾日所需奏議之事一一提出,殿內(nèi)百官也較為和諧地商討了幾項后,不少朝官都是心中暗自納悶起來。
怎么不見祭朝監(jiān)和天師說一句話?祭朝監(jiān)也就罷了,畢竟初歸帝都,不熟悉政務,但那個天師這段時日不是常常在他們探討之時指手畫腳一番,根本不顧他們的臉面,生生引起將他們?nèi)堑弥荒茉诎档乩飷琅拿矗?p> 詭異的和諧很是違和地出現(xiàn)在了諦寰殿內(nèi),這樣一派祥和的景象,諦寰殿中已幾乎數(shù)十年不曾有過了。
隨著諸士族的崛起,蘇家勢力的逐漸衰弱,當朝更是有紫瞵君這樣一位宗族封君臨朝參政,蘇家作為當初建蒼的開國宰輔之族,聲勢已然下降到了一個最低點。
像如今這般由蘇家的大冢宰拋出一件朝議,眾百官短暫論辯之后便爽快敲定的場面,已許久不曾顯現(xiàn)在諦寰殿上了。
儒雅和睿的蘇賢儒面上不動分毫,可心底卻也不禁悵然慨嘆,一時唏噓不已。未曾想,蘇家當初那領御朝堂的風采,有朝一日,竟會需要依靠這樣的局面才能重現(xiàn)往日輝煌的假象……
耳畔聽著朝殿之內(nèi)議過一項項政事,師華宸靜默不言。
言鈞律略提了一句朝官遇刺之事,隱晦地安定下朝官們憂懼的情緒;少司馬報曉了入春以來的邊疆軍事,催促著府戶監(jiān)加緊輸送軍資;武威林總御將提議召回尚于北冥練兵的天威軍,未幾便正式敲定此事;新上任的都府似有些戒慎戒懼,謹慎地上報了近來異常聚集于帝都的江湖人士;另有進都述職的地方總督,上陳自今春開始在淮州江南之地逐漸流盛的時瘟……
大大小小的朝政不一而足,林林總總瑣碎不堪,師華宸時而瞥過一眼,將某些緊要的暗自留心。
已是日上三竿,熱議了一兩個時辰的朝官們也都漸顯疲態(tài)。
蘇賢儒最后看了一眼持于手中的笏板,視線在某處停駐了一瞬,便默不作聲地移開。重新抬頭時,便已是看向云陛階下的楊常侍,示意其可以宣布退朝。
就在此時,忽有一人自大殿右側(cè)步出,向正欲開口的蘇鏡世發(fā)問:“蘇大人,不知前些日子紫瞵君上的那道奏折,各位政閣的大人們商討得如何了?”
此話一出,隱隱沉郁嘈雜的諦寰殿霎時靜了下來,一時之間,百官的目光紛紛聚焦于出列開言之人的身上。
那是歸職于府戶監(jiān)的司祿,現(xiàn)今的少司貨候補,乃是一位堅實的紫瞵黨人士。
見是他開口,不少朝官俱是心中一凜,不自覺地偷偷瞥向長立殿前的師華宸。
那司祿提出此事,顯然是要毫不顧忌這個帝君嫡子的面子,要在他跟前好好搬弄搬弄,為那過繼到帝君名下的帝子正正名。即便當今帝子不是帝君嫡血,但目前,到底還是那名義上的儲君。
觸碰到這個敏感話題,朝官們不由警神,滿以為疲累的朝會即將結(jié)束,卻未曾想在此時又引出了這個大簍子。他們知道,接下來想必又是一場無聲的硝煙了。
蘇賢儒靜了一瞬,回首看向那司祿的目光依舊是儒雅祥和:“紫瞵君的那道奏章不是已然議過多次?屢次結(jié)果俱是相同,再行商討也是沒有意義?!?p> “大冢宰所言不假,但今日卻是不同。”司祿若有所指地瞥向師華宸,繼而道:“更何況,紫瞵君這幾日上的奏章,難道就真的未曾改動?”
蘇賢儒微笑:“不錯,昨日的那道奏章確實與以往不一,但是,也并無本質(zhì)不同?!?p> “既然不同以往,那冢宰大人為何不在朝議上提出?您作為政閣首輔,如此做法可盡其職?”
這話是有些尖銳的。
蘇賢儒卻是涵養(yǎng)很好,沒有顯出絲毫不快。
但經(jīng)那司祿的一番話語攛掇挑撥,不少未敢言語的朝官漸而附和起來,有支持紫瞵君一黨的,也有懷著心思渾水摸魚的。
群情使然,蘇賢儒也只得再度瞟了一眼手中的笏板,輕揚了聲音宣出紫瞵君奏折中的提議:“紫瞵君奏議,懇請帝君授予帝子師承嗣以輔朝之職,正式臨朝參政,分憂國事,以資歷練?!?p>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連那司祿都是不由一愣,沒有想到紫瞵君竟從起初的務治監(jiān)內(nèi)宰一下子便提到了輔朝的高位!輔朝輔朝,輔佐朝政,名為輔朝,亦可攝政!
紫瞵君莫非是要罔顧師華宸作為帝君嫡子的臉面,直接替師承嗣爭權(quán)不成?
不由看向被矛頭獨對的師華宸,竟發(fā)現(xiàn)他仍是一臉淡漠,儼然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金碧輝煌的朝殿陷入了沉寂,上百雙眼睛不斷逡巡,在關(guān)鍵的幾人身上游走,卻遲遲見不到應有的響應。紫瞵君也不知為何今日并未臨朝,無從窺視其打算。
長久寂靜之下,百官不禁詫異。
師華宸為顯沉穩(wěn)按兵不動倒是可以理解,可那位玄微子天師不是一直都將此事一語駁回的么?怎的今日卻是一語不發(fā),甚至朝議開始便自始由終地闔目打坐,真真地擺了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朝官們對玄微子這段時日摻手朝事怨念甚深,但此刻這凝滯的局面下,卻由衷地希望他發(fā)發(fā)話將此提案再度駁回,也好讓他們附和一二,以暫且規(guī)避了今日這場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啊。
壓抑的寂靜不知延續(xù)了幾時,最后終于還是蘇賢儒淡聲開口:“對于紫瞵君的這個提議,我認為依舊是有待商榷,不知諸位有何想法?司祿大人,你以為呢?”
司祿微微漲紅了脖子,也有些搞不清紫瞵君這是什么意思,但作為紫瞵黨的一員,便也只能硬著頭皮頂上:“蘇大人此言差矣,不過是讓帝子殿下略參朝事,以積累經(jīng)驗罷了,如此小事,又有何難,何必再勞煩諸位政閣的大人們費神商榷?”
這話委實有些睜眼說瞎話了,連一些紫瞵黨的人都看不下去,沒敢立馬附和。只待非紫瞵黨的朝官們對司祿大人一番唇槍舌劍的討伐,見他實在有些招架不住后,才開始言語聲援。
一時之間,滿殿貶斥往來,不知費了口水幾何。
唯有云陛之下的那一片地方安穩(wěn)如初,守在階下的楊常侍看著默然相對的師華宸和玄微子一派置身事外,任由滿朝文武爭吵的樣子,頗覺得有些不尷不尬。
渺若謫仙的玄微子緩緩啟目,看向?qū)γ嫔裆膸熑A宸,恰對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
對視幾息后,他卻是淡笑:“百官爭議激烈至此,不知殿下有何看法?”
淺淡的一聲幾若耳語,卻傳抵了在場每一人的心間。前一刻還是喧囂躁動的朝殿剎那靜默,上百道視線紛紛對準了殿前的兩人。
“紫瞵君所奏之事,無有不可,建蒼帝子早日參政,對九州生民也是一件好事?!?p> 師華宸言語淡淡,像是在說一件事不關(guān)己的小事。
玄微子對此好似沒有意外,只在微笑之后淡應了一聲“然也”,但滿朝官員卻已然不是大感意外足以形容的了。
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這個帝君嫡子,竟放任一個侵占了自己本該具有之位的過繼之子鞏固其儲君之位?而這個向來只會駁斥朝議的玄微子竟然也沒有再出言反對?
一時之間,百官反應不一而足,有如蘇賢儒、言鈞律那樣震驚的,也有如司祿等紫瞵黨認為師華宸得了失心瘋而暗自竊喜的,也有如大司徒這樣的宗族旁支警惕于他圖謀篡奪旁支權(quán)力的。
師華宸卻是沒有再留意殿內(nèi)百官的神色,只是望著已然消失了玄微子蹤影的寬榻片刻,疏淡如常地從百官之間穿身而去,留下滿殿的神情各異。
紫瞵君的這一出,打的倒是好算盤。竟僅憑他先前諾下的“補償”便敢遞上這道奏折,迫著他應下這一提議。
只是,他的那些計量,委實沒有必要。
所謂帝位,在他眼中,實屬與路邊糞土無異。
給他,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