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肅閣,廟殿儼然,靜斂的禁地中,連層云都像是敬畏于其莊嚴肅穆的氣氛,分毫不敢近之一步。終年的云霽日朗更是為此地平添了有如神跡般的威嚴,向來不容宗室尊崇被侵犯分毫。
廟殿之后,石柱林立,有如萬點星辰點綴其中,接引周天星辰之粹,一齊匯入正中的陣符。勾鏤雕刻的靈符晦澀難懂,仿若亙古傳下的先賢秘語,蘊藏著世上最鴻博的智慧。
石陣正中,由石板壘砌成的小臺纖塵不染,古樸靈韻,似經受了日月星光的千載沐浴,自成一體,蘊生了股無可忽視的靈氣,仿佛古老年代唯一的遺物。
石臺之上,謹肅威嚴的老者盤膝靜坐,身上的禮服一絲不茍地鋪陳而開,不帶一絲褶皺。
踏上此地,不禁又是一陣駐足。
實在是不想再來這里,也不想再回這宗禮臺。
聽信了一番偏辭,當再度歸臨帝都時,便已漸漸發(fā)覺了暗謀與誆騙。日復一日,隱然的怒意積蓄愈深,卻終究不曾顯露一絲一毫,也一直如他當初所應承下的那樣整肅朝野。但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也并不是為了某些可笑而無聊的謀劃才一分分展現出自己治理旁務的能力。
他想要的,素來只一件而已。
寒涼封凝的目光久長幽遠,只一眼,便足以教人感受到永夜森寒的冰冷。但那個老人卻任由他的目光籠罩良久,直到某個瞬間,才緩緩撐開皺縮松弛的眼皮,露出其下歷經世事滄桑卻猶為精明老練的眼珠。
兩人的視線對上片刻,老人似乎有些倦怠,略微垂下眼瞼:“怎么?來這找我是有什么事?光站著不說話,這可一點也不像你。你在想什么?”
“不像我……”
沒有工夫回答老人的話,師華宸沉吟著,面上的神色頗有些異樣:“莫非,你很了解我么?”
“你在寂梧十五年,我不能說了解你。但,你的性子和行事風格,我還是清楚的。這些東西,是早便由你的經歷定好了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p> 老人的語氣像是在與家族后輩閑談,似也帶著幾分長輩所特有的慈藹之意。
“所以,你來這兒是做什么?”
盤膝冥想的姿勢松散下來,雖為放松,衣角有如刀裁的棱角卻依舊分毫不改。
“我在想……”望著眼前老人渾身處處彰顯出謹肅不茍,師華宸眼中的神光愈加深邃莫測,“我被送到寂梧山,倒底是出自他的意圖,又或是你自己的籌劃?;蛘?,當初他將我送出聆啼臺,也并非只是一時之想,而是你們兩人的不謀而合?”
疏淡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卻無端讓高臺上的風變得涼冷而嚴峻起來。氣氛陡然壓抑,兩人遙然相望,雙目交匯之下,都在試圖辨析對方眼底所蘊藏的心思。
最終,還是老人先笑了一聲:“你怎么會這么想?”
大宗祭的神態(tài)未肯未否,并不曾將他適才的話放在心上,似乎只是饒有興趣地想知道他是如何產生了這般有如譫妄一般想法。
望著大宗祭平定如常的蒼老面容,師華宸眉頭微不可覺地蹙了蹙。
“你去寂梧山時,曾說‘妖道禍國、黨派傾軋、江湖動蕩,有群虎噬龍之相’?!?p> “玄微子摻手朝政;蘇家漸顯勢弱,黨爭之下,朝堂混亂;至于江湖動蕩,你這幾日的修養(yǎng),不也是很清楚了?”
大宗祭淡然自若,甚至微微顯露出一絲笑意。
“可是,這些難道不是因你放任,才至此境地?”
沉默的視線不曾稍離,最后拋出的一句近乎質詢,猶顯尖銳地將矛頭對準了眼前的這個老人。
“紫瞵君的事,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冰錐般的視線直直地擲到大宗祭臉上,再懶得拐彎抹角。
“紫瞵君?”
老人依舊面色不變,不甚在意地發(fā)聲:“你是指他在朝殿之上黨爭奪權,甚至侵手進蘇黨之中,直近把控了半壁朝堂?”
冰寒刺骨的視線愈顯森寒,老人又幾近嗤笑般添了一句:“還是說,他有意追逐御座?”
老人的語氣平淡得過分,他眼神漠然地望了半晌,又再度發(fā)出質問:“既然知道他早有作亂之心,為何不盡早扼殺?”
“這等小事,放任又有何妨?”
態(tài)度出乎意料的隨性,似乎他不是那個擁有監(jiān)國之責的大宗祭,說的事也不過是幼童們對某個小玩藝的爭搶。
不曾料到到他竟是這般想的,師華宸此刻才發(fā)現,這個在他印象中恪守家國之責的老人原來表淺皆虛。雖然,他對其印象也不過出自于這十五年間他偶爾的探望,若說是對他熟知,可真的算不上。
眼見著師華宸似乎陷入某種驚詫之中,大宗祭視若無睹,繼續(xù)陳言:“你父君才略上佳,奈何秉性乖戾,即便被先帝君推上御座,也不肯施展作為,反而荒淫不羈。這樣的帝君,對建蒼百害而無一利。雖然,紫瞵君心思深沉,籌謀甚重,但既然他有此心,倒未必不可予之一試?!?p> “所以,你就任由紫瞵君結黨營私,勾結江湖,暗中與秦家合作,讓得權的秦家作為其助臂,甚至現在帝都滯留的江湖人還有沖擊宮廷的叛亂之力?”
對于師華宸著一字一句的質問,大宗祭目光不曾回避,也以同樣的態(tài)度回道:“我身為大宗祭,職當輔弼建蒼,規(guī)整師氏宗族興衰。那些草莽之流的小打小鬧,無論結果如何,都不重要。你父君能否保住帝位,紫瞵君能否弒君自立,誰成誰敗,都不過數年而已?!?p> 說到這兒,從剛才開始便一直坐在石臺之上的大宗祭卻是起了身,幾步便臨近了他,以極近極懇的語調緩緩吐出:“你,師華宸,得傳師氏宗學,握持宗禮之法,足登君權之位,才是那個真正能將師氏、將建蒼再度延續(xù)千年的不世之君。”
無表情地聽著這句,冷淡的墨瞳褪去了一切情緒,只以疏離而寒涼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半晌的靜默后,他最終只問出了一句:“所以,即便我將作亂江湖人的名號一一列出,你也不會遣人將之清除拘役?”
肅然的神色一分分淡下來,老人沒有再說話,只是轉身望向了遠天的浮云。
師華宸微微闔眸,無意再停留,即刻抽身而去。
離去的腳步沒有聲響,老人只隱約聽到了那隨著微風消散的話語:“你的打算,不可能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