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主?”
靜默持續(xù)在這方斗室之中蔓延,空氣隨著呼吸一分分凝重,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杜濟生牙關(guān)緊咬,久久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師華宸的疑問。猶豫權(quán)衡間,是恐釀大禍的遮掩,亦是安治萬民的責(zé)負。
屋內(nèi)的滴漏之聲接續(xù)而下,無情地點滴打落在心頭。他不敢抬頭,縱然自己面前這位帝子的年紀(jì)甚至連自己的長子都不及,但在他身上,杜濟生卻能感受到那種只有大宗祭身上才具有的威肅。在師華宸面前,他絲毫不覺自己是個世家之主,反倒更像是個在朝中聽臨召令的小吏。
或許,真的是因為父親太過嚴(yán)厲,自己做了杜家家主二十余年,竟仍是不敢對他的囑咐有所違逆。也許,如今江南混亂至此,父親他也真的無法僅憑一己之力解決一切了吧……
無聲地苦笑著,杜濟生舒聲輕嘆,終于在靜默之后,緩緩給出了答案:“家父現(xiàn)下,應(yīng)該還滯留在斑斕谷……”
這個回答,有些讓人意外,卻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師華宸不禁凝眸,側(cè)目深看了杜濟生一眼,在辨清了他那宛如豁出一切的神色后,心中暗自沉定。
斑斕谷,江湖傳言中,是與寂梧山、斷天塹齊名的三大禁地,傳說入此三地者,無人得以生還復(fù)出。
但是,作為寂梧山的守靈人,他知道,寂梧山之所以不容入內(nèi),是為了守護建蒼國器,保住建蒼最后的江山安寧。斷天塹之所以生靈勿近,是因為天涯險遠,毒瘴彌漫,而越過那一眼望不到對岸的隔斷,就是千年之前曾讓建蒼陷入水火的越族盤踞之地。
而斑斕谷,對師華宸來說,卻是個真真正正的未知之地,雖然寂梧山上的典籍中有些只言片語的記載,但那種種傳言與猜測,卻使其愈加像一個神秘難測的禁地。
“斑斕谷里,有什么?值得杜老家主如此年紀(jì)還只身前往。而這,又與江南的疫亂有何關(guān)聯(lián)?”
磨了這么久,終于談及了事情的關(guān)鍵,杜濟生顯然已是做好了覺悟,師華宸卻反倒有些遲疑。
“杜家主,你確定你接下來要說的,乃是江南疫亂的癥結(jié)?”
“還請殿下放心,杜某所言之事,一定絕無虛言。只望,殿下在聽完后,能寬恕家父與杜家的隱瞞……”
師華宸沉默不語,凝滯片刻后,頷首示意杜濟生將原委一一道出。
“殿下或許有所耳聞,那斑斕谷,在千年之前,本是越族駐所,亦是越族的核心秘地之一。斑斕谷四面環(huán)山,周遭丘陵遍布,四面八方的山嶺丘地合圍之下,便天然形成了這樣一片隔世之地。谷內(nèi)霧瘴充盈,毒煙色彩繽紛,故名之為斑斕谷。斑斕谷內(nèi)的那些毒瘴極其兇險,雖還不至于到了觸之即死的地步,但凡是在其中滯留有一炷香的時間,便會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肌膚潰爛,肉身腐壞而亡?!?p> 這些有關(guān)斑斕谷的基本消息師華宸自然是知道的,倒不如說,這些記載在典籍中的條目,正是因為有那些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誤入其中的建蒼子民以身試險所探得的。
杜濟生自然也沒有再對斑斕谷描述過多,簡單的幾句后,便開始透露出了更多的機要:
“據(jù)杜家的古書記載,那斑斕谷中,除了處處皆是的毒瘴,各種奇花異草、珍稀藥材,亦不在少數(shù)。正是因為斑斕谷得天獨厚的地勢,導(dǎo)致其中還保留了與上古之世相似的氣候環(huán)境。也正是因為看重了這點,千年之前的越族,才會在那陳兵設(shè)陣,研究巫蠱之術(shù)……”
話盡于此,杜濟生頓了頓,才換聲續(xù)言:“或許……是因為當(dāng)初越族南撤匆忙……斑斕谷內(nèi),似乎殘留有不少巫蠱之術(shù)的產(chǎn)物……”
望著杜濟生隱約斷續(xù)著的話語,師華宸不動聲色地微微凝眸,暗中再度審度起了他神色變動的細微之處。
“其中,最具威脅的便是‘毒靈’……”
“毒靈?”
乍聞此詞,師華宸不由心中一凜,一股不妙的預(yù)感已是逐漸籠上心頭。
“不錯,”杜濟生目光閃了閃,似乎背負著莫大的壓力,“先祖曾立下祖訓(xùn),絕不可令毒靈走出斑斕谷,而杜家歷代家主為了將毒靈羈束在谷內(nèi),每十年便會入谷一次……”
從未聽悉的秘聞,足以教聽者駭然變色,師華宸卻只覺心頭的陰霾揮之不去??v然忽略了杜濟生話中的漏洞,不議他貌似還是有所隱瞞的實情,就目前所坦露的事實,眼下江南形勢之危,便早已超處了預(yù)料。
“疫亂起始,可是在斑斕谷周遭而起?”
冷肅的聲音如朔風(fēng)刮過冰封的湖面,直入人心,寒徹心底。
杜濟生聞聲一顫,只得猶豫著點頭。
“真是荒謬!未曾想江南自杜家上下至各地官員,竟對疫亂疏忽瞞報至此!”
罕見地厲聲出口,乍泄的氣勢隨著話音傾出,幻作音術(shù)襲震了整個書房。散落的碎頁紛紛而起,也讓杜濟生驚駭莫名。
“殿下……您這是……”
冷冷地打斷杜濟生的話,出口的字句已然變成了質(zhì)問:“杜家主,你可知這所謂‘毒靈’,或許就是千年之前越族所用的蠱術(shù)?這場疫病,根源在于子蠱已是逸散出了斑斕谷,若此時母蠱被激發(fā)喚醒,一旦子蠱復(fù)蘇,后果則不堪設(shè)想,江南必將變?yōu)樘幪幮惺娜碎g煉獄!”
“殿下是說……受染的百姓……可能也會變成毒靈?”
冷峻的眉峰凝蹙,勢若待發(fā),闔目數(shù)息,方才重新斂起泄出的氣機。
再啟眸時,已是恢復(fù)一貫的冷定沉著:“杜家主,現(xiàn)下若想控制局勢,唯有盡快調(diào)動江南醫(yī)師,以斑斕谷中心,將方圓三百里內(nèi)劃分為禁區(qū),不可再讓任何人出入。我會調(diào)度南地守軍協(xié)助封鎖,若有任何人不顧戒令,一律緝拿問罪,論刑而處?!?p> “這……”
杜濟生不禁愣怔,隱約意識到這是一條昭令。
“杜某明白,杜某今日便召回族人,與醫(yī)門中人一道封鎖禁區(qū)?!?p> “另外,還請杜家主將有關(guān)斑斕谷的一切詳盡告知,以及,杜老家主于何時何時進入其中?!?p> “有關(guān)斑斕谷的事宜,適才該說的杜某也是說了,至于家父行蹤……”杜濟生苦笑一聲,微微搖頭,“杜某只能說家父乃是去歲初春離家,入秋之后,便再沒了消息……”
一息沉默后,師華宸已是微微側(cè)身回首:“既如此,還是請杜家主早些安排人手封鎖斑斕谷吧?!?p> 眼見師華宸已是有了去意,杜濟生也連忙隨上了他的腳步,避開了滿地狼藉的書冊,向門外行去。
“對了,還有一事,我想問問杜家主?!?p> 前面的人忽然駐足,杜濟生也及時停下了腳步:“殿下請講,杜某若是知曉,一定詳盡告知。”
“不日前,令媛離都歸家,她現(xiàn)在可曾在杜府?”
本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卻怎料是這仿若毫不相關(guān)的瑣事。杜濟生聞言,不免一愣,正要下意識地開口,卻是忽然聽見數(shù)丈之外的書房門后傳響出的動靜。
未及移目,便覺有一道疾風(fēng)掠過,倏忽便吹開了屋門。
抬眼望去,滿室凌亂的書房外,正站著一位貌美的婦人,此刻似乎正因猝然打開的房門而驚神。
“荊兒?你怎么來了?”
杜濟生只看一眼,便是驚詫出聲,語氣之中似乎還隱約摻著一絲緊張。
師華宸淡漠地瞥向房門外的窺聽者,又移目看著幾步從自己身后趕上前去的杜濟生,一時沉聲不語。
“夫君,妾身適才……在后院聽見夫君的書房有了動靜,這才想著過來瞧一眼……”
婦人含蓄地淺笑著,應(yīng)了這一聲后便像是意識到自己行止失度般低眉斂首。
“沒事沒事,方才我正在議事,荊兒不必掛憂……你還是快些回去歇著吧……”
杜濟生溫言安撫著婦人,同時輕輕扶著她向后院的方向引去。
“杜家主,這位可是令正?”
一語問及眼前人,杜濟生聞言,也只得停下了搭在那婦人身上的手,略帶尷尬地向似是隨口問言的師華宸笑答:“杜某的內(nèi)人多年前已是病逝了,荊兒是杜某的妾室。她雖無正妻之名,卻一直與杜某相伴了十?dāng)?shù)年,地位與正妻無異……荊兒,這位是當(dāng)今的帝子殿下,快些見禮……”
“妾身拜見帝子殿下……”
在杜濟生的提醒下,婦人向師華宸低首福身。
面對這位婦人的福禮,師華宸卻是不曾放在心上,只是眸光暗蘊著移步離去,留下一句:“如今疫亂之重,杜家之人盡出,想來令媛若曦小姐亦不在府中。既如此,我便先行去那斑斕谷一觀。還請杜家主盡快調(diào)度醫(yī)門人手封鎖其周遭之地,以防江南疫亂之勢愈加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