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鐵匠鋪之謎
…………
在絕大多數(shù)南魏人心里,北魏是一個未開化的蠻夷之地。
物產(chǎn)飲食都不同于南魏,保留了茹毛飲血的簡單粗暴,加之冬季苦寒,物資匱乏,百姓生活艱難困頓。至于那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才藝,更是給南魏提鞋都不配。
當年李弼重登基后曾公開宣稱,北魏財富只有南魏的一個零頭。對于這個狂妄的挑釁,女帝瑤姬不理不睬,后來眾所周知,她能動手就不吵吵,直接打了過來。
寒冷,落后,好勇斗狠。
就是北魏的代名詞。
然而……事實真如世人所想嗎?
玄邃的舊觀念被徹底粉碎,就從腳下這艘破軍山號開始——
太陽再次升起時,目光所及皆屬北魏。破軍山號速度極快,第一個接近彼岸,身后是雁群般排開的北魏船隊。
前方是大片連續(xù)的冰層,晶瑩剔透,凍得極其堅硬。王舟破軍山號,如今正停在那些結(jié)實的冰層前。
巨大的水聲隆隆傳來,驚動在女墻下坐了一夜的玄邃,他扭動僵硬的脖頸,搓了搓臉。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弗藍不是常說么,只要晚上別吃飽,就會對明天早上抱著期待。
嘩聲大作,破軍山號竟然開始傾斜,船頭從水中緩慢翹起,船尾下壓,達到一定的程度后停了下來。
就在玄邃納悶的時候,巨艦悍然發(fā)動了,破軍山號上所有的輪槳開始高速旋轉(zhuǎn),王舟卯足了勁沖向冰層。
一陣刺破耳鼓的磨擦聲。
巨艦并不如玄邃想像的,用銳利的船首切開冰層。這么厚的冰無法切開。
巨艦的船頭整個沖上了冰面,船尾留在水里。
隆隆隆……水聲再度響起。玄遂感覺到腳下傾斜的船板正在回正,船尾緩緩抬起。
喀嚓……
喀嚓……
一陣碎裂的聲音響起,堅不可摧的冰層,竟然崩裂了。
竟是這樣——
令護國公百思不得其解,令武陵駐軍嘩然震驚,帶領(lǐng)北魏赤焰軍成功撤兵的,正是王舟破軍山。
破軍山號是靠重量來破冰的。巨艦的船首和尾部各有數(shù)個巨大的鐵皮壓水箱。
破冰時,先將船首水箱排空,船尾的水箱灌滿河水,令船頭翹起,加速沖上冰面。然后排空后箱灌滿前箱。破軍山號的自重極其驚人,沖上冰面后,沒有河水的漂浮力抵消,足以壓碎冰面。
一種酥麻感從玄邃腳底直沖天靈。
大巧若拙,這其中構(gòu)想說來簡單,然其假設(shè)之大膽,鍛造、制船、航行環(huán)環(huán)相扣精密繁雜的無數(shù)難關(guān),耗費錢財心血之巨,無不令人咋舌。
這樣的破軍山號真是窮鬼北魏締造出來的?
……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坐北朝南簡單大氣。城樓上方書著兩個遒勁的大字:莫臥。
此處距離遼河不遠,馬車大半日足矣。此刻接近戌時,城門緊閉。橫公大人上前從懷里摸出一樣事物晃了晃,守衛(wèi)立即恭敬地打開邊門。
玄邃注意到,莫臥的城墻頂部有連續(xù)的齒形雉堞,用來射箭或瞭望。女墻、環(huán)城馬路和登城道一應(yīng)俱全,隨時可以應(yīng)對一場硬仗。
入得城來,又是另一番景象。
滿眼俱是古樸典雅的建筑,縱橫交錯的井字街道,林林總總的店鋪燈火璀璨,人來人往。許多屋脊上都掛著一串串紅燈籠,閃爍著拳拳光芒。
街邊酒館有人呼朋引伴,任情恣性,酒至酣處在墻壁上揮毫作書。那墻壁上留了不少墨寶,玄邃匆匆一瞥只見玄心……洞見……妙賞……深情。
有衣著鮮研華貴的妙齡女子結(jié)伴出行,氣質(zhì)出塵落落大方,撒落一地銀鈴般的笑聲。
玄邃從最初震驚到漸漸麻木,南魏人的優(yōu)越感真不知從何而來?充滿閉門造車的偏見與傲慢。
正想著,馬車一震。
橫公大人道:“王臣鐵匠鋪到了?!?p> ……
一人一馬月下飛馳。
許是白馬皮毛欺霜賽雪,或者月色過于皎潔,馬影幾乎溶在月光里,如一支白色光箭,朝盛樂疾射而去。
橫公漁兒用力抽打馬臀,雙唇緊閉,一團火在她心里燃燒煎熬。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我娘決不會監(jiān)守自盜,更不會與人私奔!
我要見陛下!
然而橫公漁兒不曉得,女帝陛下此刻早已不在無極宮。
……
王臣鐵匠鋪。
它竟然是一座真正的鐵匠鋪。還沒走到門口,老遠就傳來叮叮當當?shù)慕饘贀舸蚵暋M崎_大門,一股熱浪猛然撲面而來,衣袂發(fā)絲獵獵亂舞,玄邃不由閉了閉眼。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個半大小子,坐在一堆石墨中,將大塊用力敲碎。巨大的火爐,鐵砧,淬洗池,上身赤膊的四個大漢掄起大錘,一人一錘,火花飛濺。鏗鏘的聲音從鮮紅的火焰里生長出來,鼓脹賁張的肌肉充滿力量的線條。
鐮刀、鋤頭、耙齒、手犁、鐵鑊、菜刀……
玄邃看得有些入迷。
“喜歡看打鐵?”
有人溫柔地笑道。滿室嘈雜的打鐵聲都無法壓下這個輕柔悅耳的女聲。
這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婦人,身著青色雜裾服,頭扎擾鶴髻,溫婉清秀,與鐵匠鋪格格不入。
“靜華?”
橫公大人驚異地問:“你怎么來了?”
婦人平靜地道:“家主也來了。”
橫公大人吃了一驚:“你是說……”陛下竟然為了這小子,親自來了?
婦人微微額首:“家主有命,人既已帶到,你可以回去了。”
橫公大人不敢多言,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婦人在身后又喊了聲:“且慢?!?p> “自從十年前言靜航……那件事后,世上便沒有了言靜華,只有言青花。”
“切莫再叫錯,徒惹家主生氣了,姊婿?!?p> 橫公大人沒有回頭,默默立了一會兒,大步走了出去。
姊婿便是姐夫,這婦人原來是言靜航的親妹。玄邃不由自主多瞟了幾眼。婦人似有所覺,溫和一笑:“見笑了。家主要見貴客,請隨妾來吧。”
“請?!?p> 千里逃亡之路終于看到了終點。黑鐵令牌卻丟在了起點……玄邃感覺自己即將表演空手套白狼。
婦人不知玄邃心中計較,帶他從后門出了鐵匠鋪。后巷空無一人,幾條雜毛狗四肢側(cè)放,懶洋洋地臥眠在地上。婦人推開另一扇沒有任何標記的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柴房,堆疊著不少亂七八糟的雜物。婦人背對玄邃不知動了什么手腳,墻壁突然移開,露出一條傾斜向下的幽深通道。
婦人先登,玄邃從之。臺階迂回曲折,盡頭是一扇金屬巨門,婦人取出一把樣式奇特的管鑰。
地下原來別有洞天。
一條寬敞明亮的通道出現(xiàn)在玄遂眼前。道分兩路,左路竟傳來熟悉的金屬敲擊聲。難道地底下也有人打鐵?
右路略窄,迂回通往更深處。沿途一扇又一扇緊閉的鐵門仿佛一只只閉著的眼睛,門后面是什么?
“便是此處了?!?p> 女官青花在其中一扇門前站定,打量了一下身旁黑瘦平凡的少年。
這位就是……
玄邃覺察到她別有深意的目光,卻沒多想。他是言靜航養(yǎng)子這件事只有王爺知道,這婦人應(yīng)該不曉得。他對言青花點點頭,上前一步,推開了門。
……
“白丁?”
秀美的少年重復了一遍。
“回殿下,確實是白組丁號無疑?!敝芎R粡埨夏槤q得通紅,羞愧難當。
金梅白組甲一號本名弗助,因為知味善烹,會做一手好菜,被派去相王府上臥底當廚子。這廚子收養(yǎng)了一個棄嬰,便是“白丁”弗藍。
周海根據(jù)徐壽芹話里的線索一查到底,原來逆賊身邊的,竟是金梅白丁。事發(fā)后,他還親手擦了屁股,抹去了王府中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
所以連皇帝都沒發(fā)現(xiàn)還有這么一條漏網(wǎng)之魚。
“是老奴嚴重失職,粗心鑄下大錯,請殿下責罰!”
少年稍稍回想了一下他那位會做花生酥的“貴人”,難怪經(jīng)常帶傷,原來不是受了虐待,而是練武的關(guān)系。
金梅白???
這么說她沒死,而且還是他的人,少年心中漾開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
一陣腳步聲突然傳來。
“殿下,武陵急件?!?p> 遞進來的情報火漆封緘,蓋印為“七”。七已經(jīng)是相當高級的情報,是前夜武陵關(guān)的消息傳回來了。
一個時辰內(nèi),陸續(xù)有二十七封密信帶著指令離開了太子府。這些秘信的蓋印等級不同,從最低等的一到高等階的七,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這些指令無關(guān)相王案,所有二十七道指令只圍繞一個核心:北魏舟師破冰之法。
當時有不少人目睹到那艘山岳般的王舟,妙的是,太子與護國公各自上疏中,似有默契地無視了這一點。
一個只奏報相王余孽出關(guān)通敵罪大惡極,最終命喪遼河。另一個則帶來了南魏皇帝最需要的戰(zhàn)事大捷。
事實證明即便沒有相王,南魏依然能守土退敵。帝心大悅,舒暢得仿佛年輕了幾歲,眼角細紋根根舒展。
直到數(shù)年后,周海依然能一字不落地憶起太子手執(zhí)密信說的話——
“不止遼河,南魏還有蜿蜒曲折的海岸,若無強大的舟師捍衛(wèi),海上戰(zhàn)鼓擂響之日,便是南魏滅亡之時!”
……
“嘗過我親手煮茶的人,你是第二個。”鐵匠鋪主人道。
淺澄色的茶湯漂著細碎浮末和茶渣,湯華浮泛煥如積雪。先苦后甜的茶湯常見,這茶湯入口甘馥,回味卻帶著苦澀,十分特別。
“另外那人……”玄邃好奇地問。
主人:“死了?!?p> 玄邃:“……”
他橫穿南魏大半疆域,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才抵達莫臥,推開這扇門。
主人卻眼皮也不掀一下,波瀾不興地隨手推過一杯茶,平常寒暄般只道:喝茶。
“王爺讓我送件東西。”
玄邃牛飲完也不啰嗦,直奔主題。
“是鐵狻猊?”
原來令牌上那只凸出的兇獸是狻猊,玄邃點點頭。
“東西呢?”
“丟了?!?p> 鐵匠鋪主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還來干什么?”
玄邃摸摸鼻子:“總得來說一聲。我會想辦法把它找回來,不知道您有沒有線索,比如……它是干什么的?”
主人啜了一口茶湯,反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誰?”
“我?”玄邃愣住了。
主人放下茶盞,再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看玄邃的表情就知道,那人什么都沒告訴他。鐵匠鋪主人一聲冷笑,拿起手邊的青銅鈴鐺搖了搖。
須臾,言青花恭敬地推門而入:“家主有何吩咐?”
“帶他去看看?!?p> “遵命?!?p> ……
“這是改良過的環(huán)首刀,特別增加了三樋,既減輕重量又保持了牢固。”
“這是宿鐵劍,以生精燒制的柔鐵為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破甲可過三十札?!?p> “這是黑光鎧,除面簾、雞頸、當胸、馬身甲、寄生、搭后,多增加了鎧帽和筩袖,普通弩射之不能入?!?p> “這是拍車和元戎連弩,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俱發(fā)?!?p> “這是有破甲棱的馬槊,普通魚鱗鎖子甲可一擊而破,適用重裝騎兵和披甲戰(zhàn)馬。”
“這是……”
“這是……”
王臣鐵匠鋪之下竟然隱藏著一座錯綜龐大的地下迷宮。玄邃沒有聽錯,這里確實有人打鐵。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藏匿著匠人無數(shù),刀槍如林。
——這是一座巨型私鑄軍器坊?。?p> 這些兵械構(gòu)思奇巧工藝精湛,遠超南魏軍士所用。單單湊足這些原料,需要的銀錢便富可敵國。
隨著言青花用輕柔的語氣一樣樣介紹,玄邃的身心一寸寸冷了下來。
這些私兵足以武裝一支顛覆朝政的大軍,王爺與這些人到底有什么瓜葛?
他這是,要反?
……
“北魏當年確實向李鶴林邀約過合作,希望共鑲南北歸一,天下大統(tǒng)?!?p> “所以,這里是王爺在外埋下的后手,私鑄軍器之所?”玄邃呼吸有些急促,粗聲道。
他竟從沒發(fā)覺王爺想當皇帝。
主人道:“不,他拒絕了。”
玄邃松了一口氣,王爺待他不薄,他不希望李鶴林這三個字沾上任何污點。
似乎是他的表情逗樂了主人,她突然笑了起來。
玄邃一路上多次猜想過王臣鐵匠鋪的主人是何等人物。但他絕對沒有想過這樣一位山河落嬌紅的颯颯美人。
“你誤會了。這里并不屬于李鶴林,而是屬于我?!?p> 這些殺人利器都屬于她?玄邃腦子一下有些轉(zhuǎn)不動,他遲疑著問:“尊駕究竟……”
“我嗎?”
主人言笑晏晏地道:我乃魏家之主?!?p> 她朱唇輕啟呵氣如蘭。落在玄邃耳中卻不啻于一聲驚雷。魏家即是天家,天下哪里還有第二個魏家!
為著避諱,衛(wèi)姓早在百年前改字為蚉。如今這世上敢自稱魏家之主的,恐怕惟有北魏的那一位。
王臣鐵匠鋪……王臣,可不就是瑤姬各取一半?
玄邃想到此處不由變了臉色。他微退半步,警惕地盯著看上去仿佛桃李年華的美人。
女帝!魏瑤姬!
怎么可能是她?!
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主人緩緩道:“是朕。”
兩個字出口,女帝的姿態(tài)神情并未有明顯改變,氣勢卻已完全不同。一派睥睨天下蒼生的王者之氣驟然散發(fā),龍蟠鳳鳴,皇道恢恢。
“十年前李鶴林勸告朕,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再戰(zhàn)下去不僅置百姓于水火,兩國數(shù)代積累亦將消耗一空,即便慘勝,也將元氣大傷。”
十年前……
玄邃默念。
是了,那一年北魏偷襲武陵關(guān),失蹤四年的王爺神兵天降,再度現(xiàn)身。
女帝清越的聲音在幽閉的地下密室回蕩,莊重威嚴。仿佛廣袤寰宇,無垠四海,都在認真聆聽。
“故此,朕與李鶴林訂下二十年停戰(zhàn)誓約,讓天下休養(yǎng)生息?!?p> “如今李鶴林已死,李弼重醉心權(quán)術(shù),李氏之禍不在邊疆,禍在廟堂。”
“所以陛下要悔約?”
玄邃沖口而出。
女帝瞥他一眼:“昔日大魏先祖追尋海中仙山,曾記載在大海遙遠的彼端,有更勝大魏的其他帝國?!?p> “李鶴林說過,海洋雖是天塹,更是坦途。大魏積弱持續(xù)內(nèi)耗,將來海上戰(zhàn)鼓雷鳴之時,便是亡國滅種之日?!?p> 一種顫栗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相王和女帝……他們的格局如此高遠,不言而喻,弄權(quán)竊國的李弼重不配為敵。
女帝鳳目中多了一抹奇異的色彩:“十年前武陵一別,李鶴林拿走了一樣對朕極為重要的東西?!?p> 玄邃有點兒尷尬:“是鐵狻猊?”
“不,是你。”
女帝沉聲道:“既然李鶴林遵照約定,將朕的兒子平安送回北魏,朕便如他所愿,信守二十年停戰(zhàn)之約。”
“……?。俊?p> 玄邃臉上有些茫然,每個字他都聽得很清楚,但話里的意思卻不大明白。
他是相王李鶴林的私生子。養(yǎng)母言靜航說,他幼時被馬尥蹶子踢破了頭,早前的事兒不大記得了。三兩歲的小兒,本來也沒多記事兒。
關(guān)于母親,王爺只交待過一句“她不在。”玄邃一直以為是不在世上、已經(jīng)死了的意思。至于她的身份,玄邃這些年奔著驚世駭俗的路子猜了一個遍,道姑?侍女?女殺手?農(nóng)家女?舞姬?
甚至是……有夫之婦?
誰能想到會是鳳舞九天的敵國皇帝?
怎么可能是女帝魏瑤姬?
女帝凝視著玄邃平凡無奇的臉,緩緩道:“除去面具,讓朕看看,李玄邃?!?p> 玄邃渾身猛地一顫。
玄邃,不,李玄邃佇立良久,終于抬手從耳后慢慢揭下一層薄韌微黑的皮膜。
緩緩出現(xiàn)的面孔白皙如玉,美顏盛世。
——第一卷『同行千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