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嫘祖繅絲
……
隨后,二人終于來到周宅。
弗四娘出示了刑部的腰牌,衙差配合開了大門。
修羅場不外如是。
那些殘骸斷肢已經(jīng)被收集起來送到義冢,跟漁樵居士的尸首安放在一處。
雖然眼前已沒有鮮血淋漓的尸體,空氣中仍然彌漫著化不開的腐臭,到處都是斑駁的銹色污痕。讓人忍不住想像那個恐怖的夜晚,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出乎弗四娘的預(yù)料,她的左眼沒有看到黑色的怨氣,相反整個世界一片鮮紅。
血光沖天。
滅周家滿門的,是大煞之人。
被他殺死的人過于痛苦恐懼,連怨恨都不敢。周宅在陽間看來凄慘無比,血肉如泥。陰宅卻是干干凈凈,半只冤魂怨鬼的影子都沒有。
煞氣沖散了一切陰邪。
十天,依舊不散。
后院花圃。這就是發(fā)現(xiàn)漁樵居士尸體的位置,翻開的泥土依舊堆在道旁。
弗四娘蹲下仔細(xì)觀察這堆泥土。郭丹巖也蹲下來:“泥上有血跡?!?p> 刑案公文里記載,漁樵居士上身和頭臉都有飛濺的血跡,但他的死因是窒息,并沒有外傷。
“這些泥上有血跡,說明案發(fā)時已經(jīng)被挖開了?!备ニ哪锬繙y一下土坑的大小和位置,閉眼還原當(dāng)時的情形——
“碎尸時,漁樵居士已經(jīng)死了,而且埋進(jìn)了土里,不對,只埋了半截,所以只有上半身濺到了血?!?p> 停了一下,她睜開眼問:“碎尸的兇器會是什么?”
這個疑問在看到義冢堆積的那些尸塊時非但沒有得到解釋,反而更加撲朔。
不像兵器。利器切割人體的斷面相對光滑,非常容易辨認(rèn)。
也不是猛獸。沒有撕咬嚙食的齒痕。
這些尸塊的斷裂處是鈍性的——人的筋、骨、皮、膏,都有自己的生長走向和紋理,這些殘肢大都是沿著筋肉的紋理斷裂。
弗四娘屏住呼吸,耐心地用一根樹枝將這些尸塊翻了個遍。她嘴皮微動問郭丹巖:“世子以為如何?”
郭丹巖打個手勢,示意她看完出去聊。
這些碎肉十天后已經(jīng)布滿尸綠,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尸臭十分濃重,附著在衣物上極難清洗。
郭丹巖再次遇到這個疑點——這個半瞎的少女,放著悠閑富庶的好日子不過,非要操持捕快這行危險辛苦的賤役,究竟圖什么?
二人退出義冢站在門外,先深深吸呼換氣,半晌才開口說話。
郭丹巖以為她會繼續(xù)剛才兇器的話題,結(jié)果弗四娘嘆了一口氣道:“一身惡臭,云鶴居的主人真是救命神仙。”
“嘖。”
“世子不如同去?”
“不好吧?!惫履泄雅?。
“挺好的呀,你可以住隔壁乙字號,萬一有事援手也方便?!?p> “你看看我——本世子頭很大么,干嘛花這種冤枉錢?”
“真不去?”
“絕對不去?!?p> 弗四娘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不去就不去,那卑職先走一步。”
哎……真就這么走了……你就不會再求一求嗎?!!
……
云鶴別院甲字。
水色融明月,山掛仙霧中。
溫泉映出一灣人間明月,泛起細(xì)碎的粼光。水邊擺著燭臺,熏著蜜香,條幾上有各式瓜果糕點,水中漂著一只三尺長的木盤,盤中是全套酒具,載沉載浮,頗有“曲水流觴”之趣。
云鶴居的婢女在小廚房煲著火腿燉雙鴿,又燒了荷葉梗米粥,四色小菜。
弗四娘將白日穿的衣物扔進(jìn)小廚房焚毀,又在浴桶中加入白醋、生姜、白梅,胡荽的汁液,浸泡多時,總算驅(qū)散了義冢的惡臭。
她換上一身白色常服,長發(fā)用一條紅繩綁了,神清氣爽地歪在溫泉邊的美人塌上,任婢女為她搭上薄毯。
每間云鶴別院都專門配有兩名婢女,伺候得既熨帖,又不會過分殷勤,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處。盡管如此,弗四娘還是習(xí)慣一人獨居。
“下去吧,這里不用伺候了?!?p> 婢女離去后,弗四娘閂上了大門,里里外外仔細(xì)走了一遭。
這套別院相當(dāng)寬敞,前有馬廄和小廚房,后有小橋流水、溫泉飛瀑,當(dāng)中是寬敞的一堂三室。一人獨居,的確太大了一點。
廚房里,火腿雙鴿依然用小火煨在爐灶上,香氣四溢。弗四娘揭開蓋子嗅了嗅,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鴿血濕性干甜,是好東西,所以正確殺鴿子的手法是放入水中悶死,或者灌烈酒,而不是動刀子。煲湯又以三十天齡的幼鴿最佳,火腿最好是金京風(fēng)腿。
這煲湯都做到了。
它里面甚至還加入了牛筋和金錢鰲魚膠。
如此完美的一煲湯,卻只能看不能喝,真是暴殄天物。這里所有的飲食,她都不會碰。面對未知,無論怎么小心都不為過。
她從懷里摸出一個冷掉的大餅,愁眉苦臉地咬了一口,就著香氣咽了下去。
夜者,自昏至旦。
“月兒圓,月兒明,樹葉兒遮窗欞……”
弗四娘無聊地哼著小曲,在床上又翻了個身。長夜漫漫,無法睡眠,她很希望能發(fā)生點什么。
突然,她翻坐起來一拍腦門。
黃貓前夜在維摩寺叫了!
如果黃貓送終的說法是真,那么最遲明晚……維摩寺有人會死。
會是誰?
維摩寺里聽到貓哭的人不少,可顯然誰都沒放在心上。弗四娘心中涌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索性披了件外衣,推門出來。
遙望維摩,山色漆黑如墨,腳下溫泉淌著汩汩的白色水汽,似潑墨畫。她立了一會兒,依舊在溫泉池邊的美人榻上坐下,拉過那張薄毯。
“叮!”
一聲微弱又生脆的鈴聲突然響起。
弗四娘手上一頓。
“嫘祖……繅絲?”
半晌沉寂之后,一個低沉的聲音有些意外地問。
來人一身布衣,烏發(fā)未束隨意披垂下來,卻絲毫沒有疏狂潦草的感覺,反而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清雅。
此人主要靠氣質(zhì)。
他靴尖前有一根細(xì)若游絲的金線,夜色里肉眼幾乎難以分辨。
如果從上空俯瞰整座云鶴別院甲字,如果弗四娘布下的金線全部顯形,他就會發(fā)現(xiàn)后院被圍成了一個巨大、完美、金色的蠶繭。
“嫘祖繅絲”是北魏女帝瑤姬親手打造,是她于冶煉一道的封神之作。
嫘祖,是傳說中軒轅黃帝的元妃,西陵氏之女。她發(fā)明了種桑養(yǎng)蠶之法,繅絲織絹之術(shù),史記嫘祖始蠶。
女帝這件神器乃天外隕精打造,金絲水火不能蝕、刀劍不能斷,柔、韌、細(xì)、利,莫可匹敵。最神秘的,是沒有人知道這團(tuán)金絲究竟有多長。
人們只知道,手指粗細(xì)的蠶繭,蠶絲可以達(dá)到五千尺。
女帝瑤姬的冶煉生涯中,親手打造的兵器不過一手之?dāng)?shù),嫘祖繅絲,是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件。至今都沒有人知道,這件兵器的原身是何模樣,也沒人知道,它為何會流出無極宮,消失在莽莽江湖。
“嫘祖繅絲,有十多年不曾現(xiàn)世了?!蹦侨舜鼓靠粗ゼ馇暗慕鸾z,說道。
弗四娘招呼:“來都來了,過來坐罷。”
那人見她顯然沒有收起嫘祖的打算,也不介意,一抬腳邁過金線,大大方方走過來,在條幾旁坐下。
“敢問如何稱呼?”
“別人都叫我酉先生?!?p> 弗四娘打量著酉先生:“云鶴居主人?”
“正是不才?!?p> 弗四娘拎起條幾上的茶壺,反客為主斟了一杯茶湯遞給他:“酉先生相邀至此,不知有什么指教?”
酉先生伸手接過。
茶盞剛剛落入酉先生手中,弗四娘忽然出手探向?qū)Ψ矫}門,酉先生一時不慎被她逮個正著。
弗四娘嫣然一笑,從條幾上翻身躍過,抓住酉先生的手腕就來了一招穿臂過肩摔。
酉先生背后,是煙氣蒸騰的溫泉。
然而,酉先生不知何時松開了茶盞,五指反扣弗四娘的手腕。
噗通——
水花飛濺。
“……”
“……”
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外。
酉先生沒想到她還有這么大勁兒。溫泉里明明投了大量軟筋散,能讓人暫時失去功力。掌柜的不是說她反復(fù)念叨溫泉溫泉么?
怎么她從未下水?
弗四娘則輸在麻痹大意。她想試試對方身手,不料試出這么個同歸于盡的打法兒。
這狗血的一幕,看上去誘惑旖旎實則全是尷尬。二人相對默默無語,各自羞恥。
弗四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急于上岸。
雖然她會鳧水,溫泉也確實愜意,但她真的,急于上岸。
全身浸在水里的感覺會讓她想起四年前墜入遼河的時候。那種連魂魄都凍成一坨冰的回憶絕不美好。
她厭惡水。故意喊著要溫泉泡溫泉,其實是為了掩飾這個弱點。除了浴桶,她盡量避免任何下水的可能。
她快速往池邊靠去。
“弗藍(lán)?!?p> 酉先生突然沉聲道。
弗四娘心臟停止了跳動,但人沒有停頓,沒有遲疑,繼續(xù)向前,單手扶住池邊的石頭,才回頭疑惑地問:“湖南?”
“弗藍(lán),廚子弗助的養(yǎng)女?!?p> “殺手白丁。”
“她大難不死,從巫醫(yī)手里撿回了一條命。”
“她回到金京,混入刑部,目的是刑部尚書手中那把魏宬的鑰匙?!?p> “她在調(diào)查李鶴林——”
錚錚錚錚錚錚……
一陣密集的金屬聲突兀地響起,遍布云鶴別院甲字的嫘祖繅絲驟然發(fā)動。
不過眨眼之間,金絲割據(jù)的范圍迅速縮小,全部聚攏到溫泉周圍,形成一個層層疊疊、完美的、暗金色的蠶繭。鋒銳之氣攪起水面上漂浮的層層霧氣,殺機(jī)畢現(xiàn)。
弗四娘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笑容。
“你是什么人?”
酉先生挑起眉毛,要笑不笑地瞧著她,不說話。
水波忽然向兩邊分開,弗四娘驟然出現(xiàn)在酉先生身前,一手按住他頸部動脈三角,另一手五個指尖輕觸他左胸心臟的位置,只要稍一發(fā)力,立時便能取他性命。
酉先生毫不反抗,只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來我沒猜錯。”
猜的?
什么人猜的這么精準(zhǔn),仿佛親眼看到一樣?弗四娘金色的瞳孔浮現(xiàn)出一抹戾色。
這種試探過于接近真相,逼得兩人間已經(jīng)沒了退路。她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為他印證了一切。
——弗四娘,便是小廚子弗藍(lán)。
“你到底是誰?”
弗四娘左手微微使勁,酉先生頓時感到半邊身體酸麻無力。
溫泉里的軟筋散,應(yīng)該馬上就會起效了,酉先生心想。
他只需要再拖延一下……
“這什么情況?”
就在這氣氛微妙的一刻,郭丹巖的聲音突然從天而降。
……
今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果然所有不好的念頭都是開過光的——蔣酬志的擔(dān)憂變現(xiàn)了。
兇手再次出手,弄塌了第二間屋子,更糟的是,這次他直接擄走了周沛。
雞飛蛋打。
蔣酬志哭喪著臉,夜里他不方便看著周沛,只得將她托付給張嫂。張嫂本來是推拒的,夜里她害怕,要回家。最后蔣大人不得不加了錢,有錢能使鬼壯膽。
然而,并沒有用。
張嫂睡夢中依稀聽到老鼠一樣咯吱咯吱的聲音,她迷迷糊糊地翻個身,臉朝墻壁繼續(xù)睡。
直到轟一聲巨響。
張嫂夢中驚魂猛地坐起,才發(fā)現(xiàn)屋子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幸虧她命大,剛好睡在沒被砸中的半張床上。
大難不死的張嫂沒享到后福,先被匆匆趕到的陸九州和衙差們嚇了一跳。
要死了!她還光著腳呢!
沒人管她赤不赤腳,因為他們很快清理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周沛不見了。
……
“這什么情況?”
一個金絲織就的璀璨繭形,將溫泉隔絕成一個私密的空間。繭內(nèi)白濛濛的水霧繚繞不絕,唯美恍如人間仙境。
溫泉中漂浮著三尺木托盤,載著醉人的美酒,岸邊燭火閃爍明滅,好一幅良辰美景鴛侶夢,夜半無人繾綣時。
弗四娘與一名陌生男子鴛鴦戲水貼身相擁,一手勾住男子頸項,另一手半推半就貼在對方前胸。
二人皆是渾身濕透長發(fā)披垂,發(fā)梢在水中浮動,彼此纏繞,頗有連理結(jié)發(fā)的意味。
勾三搭四也得講個先來后到是不是?郭丹巖神情不悅,語氣不覺就有點生硬。
“……”
那男子目光含著笑,往郭丹巖這邊挑釁地瞥了一眼,低頭在弗四娘耳邊輕輕說了什么。
弗四娘似乎也笑了。
她仰起臉,嬌聲道:“公子這么晚了過來做什么?眼下不大方便?!?p> 郭丹巖被他們一唱一和笑惱了。
隔著一段距離,隔著蒸騰的水霧,他還是看清了弗四娘的臉。她的唇色不再冷漠蒼白,再次變得殷紅欲滴。
郭丹巖不覺抬起右手,似乎想去擦一下那顆在這種距離下根本看不到、但他知道、真實存在于她唇瓣中央的、微塵般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