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這個人一出現(xiàn),整條街上就亂起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瞬間安靜了,紛紛靠街邊束立,給他和他身后的人讓出一條路。
禿頭壯漢在前邊走,身后的人像潮水一樣,一下子把整條街都淹沒。
很快人潮就涌過來,他們的人和車也淹沒其中。
他們坐在車里,只覺得忽然身陷一場瘋狂的動亂集會中,四面八方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不同的樣貌,不同的裝束,但都是同一種冷酷表情,擠得水泄不通,擠得他們想動也動不了。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不斷用硬物敲打車身車窗,汽車在激烈的砸擊聲中搖搖晃晃。
盧大雙從來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嚇得臉都白了,身體蜷縮成一團,不斷高聲尖叫:“快開車,石頭快開車,我們快離開這里......”
石頭冷靜地發(fā)動汽車,拼命踩油門,發(fā)動機發(fā)出劇烈的咆哮聲。他一面觀察著油壓計的變化,一面聽著引擎的聲音,突然從反光鏡中發(fā)現(xiàn),那個禿頭壯漢已經(jīng)抬起車尾,加足馬力的車輪現(xiàn)在只是空轉(zhuǎn)。
禿頭壯漢獰笑著不斷用力,周圍人群歡聲雷動。
一瞬間他們意識到,如果現(xiàn)在不能馬上脫離人群,他們很可能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石頭突然踩下急剎,緊接著,又猛地加大油門,車尾隨即噴出一股濃煙。他希望這么做,能震懾一下禿頭壯漢,迫使他松開手。
但是他也注意到,那個禿頭壯漢在濃煙中,如鐵塔般佇立,紋絲不動,兩只手牢牢抓住車尾,而且是越抬越高,幾乎要把車掀翻在路邊。
也許是汽車傾斜搖晃引發(fā)了石頭某種潛在的強烈情緒,這股情緒如潰堤洪水突然肆虐,讓他陷入一種極端恐懼之中,整個人一反常態(tài),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里地吼叫著,對著空氣亂抓亂打,似乎拼命想找個不存在的缺口逃離現(xiàn)在的處境,恐懼的樣子像個處在噩夢中的孩子,動作意識都不再受到控制。
王巖想伸手過去抱住他,安撫他的情緒,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整輛車底朝上翻倒路邊,車窗在擠壓下破裂。他這時看到石頭變得安靜了,放棄了所有的掙扎,臉朝上呆呆地躺著,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種只有人在瀕死時才會出現(xiàn)的平靜和絕望,仰望著蒼天,連哀嚎聲也不愿再發(fā)出。
王巖扭頭尋找盧大雙,雖然人嚇得縮成一團,但并沒有受傷。他抱頭趴在搖晃的車廂里,盡量保護身體要害,翻開旁邊盧大雙那個小皮包,他記得女人都會隨身帶一種削眉筆的薄刀片,非常鋒利,又從工具箱里找出一卷膠帶,匆忙把刀片纏裹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禿頭壯漢慢吞吞從車后轉(zhuǎn)過來,伸手抓住已經(jīng)變形的車門,兩膀一較勁,滿臉猙獰,生生把車門從車上撕下來。圍觀的人情緒變得更激動,連聲喝彩,紛紛圍上來朝車里張望。
王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局面,因為他從來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禿頭壯漢把撕下的車門丟到一邊,伸手又把他抓住,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從車里把他拖出來,一只手抓住他的脖子,高高舉過頭頂。他覺得那只手就像鐵鉗一樣箍住他的脖子,兩只腳漸漸離開地,憋得他滿臉通紅,連氣也喘不上來,漲紅臉看著眼皮下方人群。
人群里每張臉都仰視著他。
這時候,那個中國人從人群里走出來,看著他說:“我勸過你,可你就是不肯聽,現(xiàn)在肯聽話了嗎?”
聲音是從王巖下方傳來,禿頭壯漢身材高大,又把他舉過頭頂,他現(xiàn)在看周圍都是一片黑壓壓圓滾滾瓜地似的人頭。他盡量向下低頭,卻看不到說話的人,可是這個中國人說話的聲音又傳過來:“你現(xiàn)在要是肯聽話,就眨眨眼,我可以讓他把你放下來?!?p> 王巖現(xiàn)在說不出話,但是可以笑,笑得比哭還難看,咧開嘴看了禿頭壯漢一眼,右手拇指和食指間的刀片,毫不留情地劃過他手臂內(nèi)側(cè)動脈,手腕的血就像箭一樣飚出來。
禿頭壯漢的手吃痛,猛地松開王巖,王巖在落地的瞬間,單腿跪地,手指間的刀片,又迅速劃過禿頭壯漢的大腿內(nèi)側(cè),連著劃了兩刀。只是這兩刀隔著厚厚的牛仔褲,刀片又太單薄,割開褲子后沒有傷到太深,但是劇痛還是讓禿頭壯漢分了神,低頭去看自己的腿。等他回過神,再想抬頭的時候,王巖手里的刀片已經(jīng)緊緊抵在他的頸動脈上。
王巖喘著粗氣,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那個中國人眨了兩下眼睛說:“我這樣算是聽話嗎?”
這個中國人盯著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真是沒想到,你簡直讓我肅然起敬,你這樣的人如果不加以約束,流落到社會上,可以說是一場可怕災難?!?p> 王巖的手心已經(jīng)開始淌汗,潮熱的虛汗,人群經(jīng)過短暫的驚詫呆立,又從四面八方一下子如潮水般涌過來。他聽出這些人的呼吸因為憤怒而變得急促,紛紛向他這邊靠攏,像是要把他活活擠死在這里。他現(xiàn)在不止是手心淌汗,身上也被汗水濕透,人叢不斷向他擠過來,他就算把這個禿頭壯漢的頸動脈割斷,放出他的血,讓他當場死在這里,這四面八方的潮水還是會把他和車里的人都淹沒陪葬。
禿頭壯漢握著手腕上的傷口,惡狠狠地說:“你為什么還不動手?”
這時街對面?zhèn)鱽磉郛斠宦?,樓上有扇窗子的玻璃從里面敲碎,碎玻璃由上而下紛紛落地,一股濃煙從窗口里滾滾涌出,隨著濃煙傳出一個聲音,很快消失:“救命啊,著火了,著火了......”
黑煙滾滾涌出窗口,緩緩向上空彌漫消散,凌架空中橫跨街市的幾根電線,頃刻淹沒在這濃煙中。四周涌動的人潮頓時靜止下來,所有人都仰頭觀望,猜測那所房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起火了,起火了,屋子里有人在喊救命?!?p> “好像是個女人......”
很快又咣當一聲,又一扇窗戶被打破,伸出一個頭發(fā)花白兩鬢焦禿的老人頭,操著倚老賣老的嚴厲口氣,對著街上的人大吼:“快來救人,快來救人,把我們從這里救出去?!?p> 說完人頭就迅速縮回去。
連續(xù)又有不同的窗戶玻璃打破,人頭一個接一個伸出來,轉(zhuǎn)動著聲嘶力竭地朝街上喊,而且并不再縮回去,扒著窗框高一聲低一聲,有個人幾乎把整個身子都探出窗外。
黑煙不時將這些人頭籠罩吞沒,中斷他們的喊聲,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之后,待黑煙散去,求救聲又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緊迫。
王巖放開禿頭壯漢,撕下手指間的刀片,沖著人群大吼:“滾開,還不快去救人?!?p> 人群在猶豫,有幾個人橫眉立目擋住他的去路,不想禿頭壯漢沖上來,一人一巴掌打翻在地,沖他們大喝:“滾,都他媽給我去救人?!?p> 王巖趁這些人愣神的功夫,奪路竄出去,從便利店窗臺上撿了塊臟兮兮的濕抹布,拔腿向著那棟失火的舊樓疾奔。
一樓太平無事,擠滿了衣衫不整狼狽由樓上潰逃下來的人,王巖在人群中逆流而上,引來一路詫異的目光。人流中有個好心的上了年紀的大娘抓住他說了句:“樓上起火了,別再往上走,快跟我們下去?!?p> 說完她就匆匆下樓而去。
樓上走廊里見不到火光,只有濃煙從每個房間里接連涌出,王巖去推走廊里第一個房門,發(fā)現(xiàn)鎖得死死的,里邊隱隱傳出孩子的哭聲。他沖門里大喊幾聲,沒有人回應,看看四周沒找到消防斧之類應急的東西,只好側(cè)身用肩膀去撞門。
他連續(xù)撞了幾下,直撞到背后傷口疼痛如裂,這扇技術(shù)先進的現(xiàn)代化數(shù)碼科技防控門,依然是恪盡職守。
他彎下腰,用濕抹布捂住口鼻,一陣劇烈咳嗽之后,不停喘著粗氣,抬頭看著眼前堅固的門板,正不知該怎么辦時,身后傳來禿頭壯漢惡聲惡氣的聲音:“你躲開,讓我來?!?p> 禿頭壯漢拉開王巖,退后半步,脫下身上的衣服裹住拳頭,揮拳把門板砸得凹陷進去。他連續(xù)揮出拳頭,一下比一下重,門板上的凹陷很快就變成凹坑,而且越陷越深,最后他看著門板深深吸了口氣,喝聲中,拳頭又重重揮出,在門板上砸出一個透明的大窟窿。
禿頭壯漢看著王巖,炫耀似的咧嘴一笑,伸手進去掏門鎖??赡苁且驗樗议T時力氣太大,門鎖在里邊卡死,怎么也弄不開,他咬著牙罵了句特別臟的臟話,簡直是不堪入耳,從窟窿里抱住門板又一聲大喝,索性把整個門連同門框從墻里拽出來。
這一霎間,他抱著一人多高的門板,站在滾滾濃煙中,仿佛一個來自太古窮荒的兇神惡鬼,正在人間肆意為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