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點(diǎn)的時候，我從酒店的床上醒過來，身旁的女人正在酣睡。我輕手輕腳下了床，穿回亂七八糟地疊在椅背上的衣服。衣服上沾滿了三月末夜晚濃重的潮氣，穿在身上又冷又重，極不舒服。生怕吵醒女人，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床頭柜上散亂的鑰匙、錢包、手機(jī)和煙盒，然后臉也不洗，悄悄地掩上了房間門。我就這樣帶著一身的煙味、酒氣，以及積攢了整整一宿的疲憊離開了酒店。
走出酒店門口，感覺寒意更深了，我裹緊外套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睡著的時候好像下過雨，路面的積水比起昨晚又滿了些。黎明前的城市比夜晚的城市黑得更加純粹：街邊商鋪、樓面廣告牌、各種裝飾彩燈統(tǒng)統(tǒng)熄滅；密匝匝的居民樓只有一兩個房間孤零零地亮著燈；橫街窄巷黑洞洞的，凝視片刻，仿佛靈魂旋即會被吸進(jìn)另一個空間。一個行人的影子也看不到，整條馬路安靜得異乎尋常，就像有人按下了遙控器上的靜音鍵，所有聲音消失不見。
世界何以變得如此冷清？昨晚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酒吧里跳舞的男男女女，與我作伴的女人，目光閃爍的司機(jī)……全都跑到哪里去了？還是只有我一個人被遺忘在這個按了靜音鍵的世界？——一輛早起得過分的小貨車，也不看氣氛對不對，兀自從我身旁疾馳而過。還是那個讓人生厭的世界。
我嘆息一聲，順著地鐵站的指示標(biāo)志默默走過兩個街區(qū)，然后徑直鉆進(jìn)地鐵站入口。離6點(diǎn)鐘第一班列車經(jīng)過還有一段時間，我站在地鐵站入口又長又陡的樓梯底部，抬頭仰望，剛才走下來的地面入口退縮成一個漆黑的小小四邊形；而通往站臺的甬道筆直朝前伸展，天花板上白色的燈光在光滑的地板、墻壁上來回倒影，一眼望去，仿佛有成千上萬個光源，明亮蒼白得叫人眼睛生疼。
我從口袋里掏出煙盒，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半支煙的功夫，昏昏沉沉的腦袋總算開始正常運(yùn)轉(zhuǎn)起來。隨著全身感覺慢慢恢復(fù)，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到底有多狼狽：夾住煙支的中指和食指抖個不停；舌頭干巴巴的，枯涸的喉嚨仿佛塞滿砂礫；身上卻正好相反，從頭到腳黏糊糊的，沾滿濕氣。
為什么會站在這個鬼地方來著？昨晚的記憶模模糊糊，遙遠(yuǎn)得仿佛是上個世紀(jì)發(fā)生的事。
魚的電話？……簡？簡——這個名字有多久沒有聽人提起過了？快有10年了吧？
為什么還在為10年前的往事苦惱呢？甚至不得不和陌生女人睡覺！和陌生女人睡覺究竟又能得到什么？除了使自己狼狽不堪，疲憊不已，到頭來該苦惱的問題依舊一個不少，問題的答案依舊毫無頭緒。真該死！
被酒精泡壞了的腦袋發(fā)出一陣陣脹痛，我搖了搖頭，在垃圾桶頭頂摁滅煙蒂，走進(jìn)甬道，到站臺乘地鐵去了。
半個小時后，回到城中村。我一進(jìn)屋就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開水是昨晚煮好的，已經(jīng)涼透了——整整灌下一大杯，長吁一口氣后，整個人才又活了過來。我到浴室淋了浴，擦干身體，換上干凈衣服——白色長袖襯衫，深棕色休閑西褲——吹干頭發(fā)，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正兒八經(jīng)，地地道道的上班族模樣。忙完這些，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不思不想，望著窗外逐漸亮起來的天空發(fā)呆。好一會兒，才下樓去上班。
“亮起來的天空”看來只是剛從黑暗世界離開的人的錯覺。就這種程度的天色而言，說是“晦暗不明”才來得更加貼切?？傊?，清晨的到來并沒能叫人多少提起精神，相比之下，漆黑的夜晚反倒顯得更加純粹、可愛。
泥漿剝落的舊磚墻，坑坑洼洼的街道，潮濕發(fā)臭的空氣——放眼望去，整條城中村就像剛從臟水河里打撈上來一般。由低矮破舊的樓房圍攏而成的長街跟年久失修的下水道沒什么兩樣。早起上班的人們帶著同樣憔悴的面容，邁著同樣疲憊的步伐，從一條條又深又窄的小巷，一個個昏暗發(fā)霉的樓梯口鉆出來，無精打采地朝著同樣的方向走出村子；在公交站或者地鐵站，被另一個“自己”死命擠進(jìn)交通工具，運(yùn)往各自不同——其實大同小異——的工作崗位。
我的話，稍微有些不同。公司遠(yuǎn)在郊外的工業(yè)園，沒有直達(dá)的公交工具，每天只能由經(jīng)過市區(qū)的公司班車順道接送。
我像平日一樣，來到班車候車點(diǎn)。我們公司在這里候車的人，除我以外，還有另外三個：一個是中年婦女，下班的時候常?？吹剿煞蝌T著電瓶車來接她，有時候她女兒也一起來，三個人就擠在一輛小小的車子上，踉踉蹌蹌地回家，看起來相當(dāng)稀奇古怪；兩個年輕一點(diǎn)的，其中一個也住這條村子，另一個卻不知道住在哪里，雖然和他倆都認(rèn)識，但并不熟絡(luò)，碰面時也只是簡單打聲招呼，僅此而已。
等了10多分鐘，車到了。我用掛在脖子上的員工卡刷卡上車，然后走到車廂最后面，找了個不被人打擾的位置坐下。接下來是漫長的旅程，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呆著。我從口袋掏出手機(jī)，摁亮屏幕，在昨晚的通話記錄里找到魚的號碼，換成短信編輯模式，我定定凝視著那閃爍不定的輸入提示符，一開始睡眠不足的大腦一片空白，后來漸漸地總算能想些事情了。
春節(jié)一過，我就28歲了。再過兩年，我20歲的年代就行將結(jié)束。簡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同一屆嘛，年紀(jì)自然和我不相上下。對于女人來說，這個年紀(jì)結(jié)婚絕不能說早了。長得像她那么好看的女人，應(yīng)該早就在我所不知道的什么時間里，悄悄嫁給我所不知道的什么人了吧。10多年過去了，魚難道還記著我和她的事？按理說，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少年往事罷了。他壓根沒有必要至今還放在心上才對，那家伙該不會只是想看我的笑話吧。
直到凝視屏幕的眼睛干澀發(fā)酸，視線漸漸花白，我才靠進(jìn)座位又厚又軟的皮質(zhì)墊背，轉(zhuǎn)而望向窗外。外面的天色越發(fā)陰暗沉郁，吸足水分的樹木花草看起來綠得發(fā)黑；花期到來，但現(xiàn)在還只是這兒那兒冒著三兩朵，看著有些寂寥。目力所及之處，所見之物無一不是濕漉漉、潮乎乎的，唯獨(dú)腦海里關(guān)于那段歲月的記憶卻灑滿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