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是個很奇特的年紀。無論看什么、想什么、做什么,最終都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孤獨,好像世界是由名為“孤獨”的分子構筑而成——孤獨的課室,孤獨的校道,孤獨的洗手間,孤獨的雙人床,孤獨的云,孤獨的陽光——除了孤獨便什么也沒有。想想就教人惆悵。
算起來,我的高中生活是和新千年的到來同步開啟的。迎接新千年的到來不是應該更高興一些嗎?可自己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這似乎是某種很不好的預兆——預示著更久遠的未來,迎接我的將是更為孤獨的命運。大事不妙啊。
總之,隨著舊世紀嘎吱嘎吱地落下帷幕,我的少年時代永遠地一去不復返了。那年暑假結束,回到學校,我突然之間覺得周遭的一切全都改頭換面,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世界好像分裂成兩個:以“殼”作為界線,一個是殼外面的世界,一個是殼里面的世界。殼外面是原來那個熟悉的、鬧哄哄的世界;現(xiàn)在這個世界正變得滿目瘡痍,充滿挫折,多呆一分鐘都叫人無法忍受。而殼里面的世界則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世界,那里黑暗狹小,杳無人跡——盡管如此,呆在里面卻異樣地叫人覺得心安,仿佛只要一直呆下去,就永遠不會受到傷害。
我可不是雷蒙德·錢德勒筆下那種硬漢,我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伙,跟草履蟲一樣趨利避害地生活著,一受到傷害便馬上退縮到殼里面的世界,對任何人都鎖上心扉。我形單影只、沉默寡言,變得比過去任何時候更喜歡獨處。
憧憬著簡,以及后來與魚相識,都沒能將我從殼里面的世界拉出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被人們稱之為“家”的那種東西,自從父母離異后,便不復存在。童年時代最初的伙伴都疏遠了,現(xiàn)在幾乎不再往來。大人說的話都是謊話——什么“好好學習”,“成為有用的人才”,“將來為社會做貢獻”,統(tǒng)統(tǒng)都是騙人的鬼話。人都是自私的,大人尤其如此。我不要變得對誰“有用”,然后被誰“使用”;我只想為自己活著,不依靠任何人,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活著。
無法認同外部世界運作的理念,也就無法像原來那樣心安理得地生活。一成不變的校園生活越來越沉悶乏味,日復一日的上課下課也變得毫無意義。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誰而拼命努力來著?不知道。
高中固然是當?shù)刈詈玫母咧?,初中階段為了考進來花了不少力氣。那時候身邊的人都對我充滿了贊許和期待,可事到如今,這些贊許和期待也隨著那個暑假的結束而失去色彩,統(tǒng)統(tǒng)變得虛偽,敷衍,叫人惡心:里面沒有一絲一毫誠心誠意,沒有人會真的在乎,也沒有人真的了解你;大人們裝模作樣地說出這些話時,只不過是想將你牢牢捆住。
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樣,按照別人定下的標準生活。但說到底,究竟要按什么標準生活,為自己而活是怎樣一種活法,要怎樣才能憑自己的力氣活下去?——答案一個也沒有。就算絞盡腦汁,想破腦袋也沒有用,到頭來不過是徒添煩惱罷了。
即便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28歲的我仍然沒有找到答案。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28歲的我真想在16歲的我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腳,沖他喊:
“喂!別一個勁胡思亂想了,沒有答案的事,干脆不想就好了嘛!”
但那個愛鉆牛角尖的16歲的笨蛋,大概是不會聽進去的吧。
就這樣,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堅持下去的力量。學業(yè)成績從高二開始每況愈下,而且隨著成績持續(xù)下滑,我的健康也出現(xiàn)了狀況——我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胃痛癥。
犯病的時候白天還好,通常只是感覺胃部隱隱脹痛;可是一到晚上,那藏在暗處的病魔便跳將出來,張牙舞爪,強烈的絞痛就像整整一個施工隊,每人手持一支電動鉆頭,同時朝我的胃壁打洞。
剛發(fā)作的時候會想,或許忍著點就能熬過去。于是嘗試各種辦法減輕疼痛:弓著腰;俯身躺著,往肚子底下塞枕頭;掐自己大腿,轉移痛感;死命咬手指,每個手指輪著咬一遍——偶爾會有那么一點效果,但通常效果都不大,到頭來疼痛還是越來越強烈。慢慢地,開始四肢乏力,嘴唇變紫,渾身冷汗涔涔,感覺好像死期將至一般。結果還是不得不低頭服輸,踉踉蹌蹌跑到醫(yī)務室,讓值班醫(yī)生開藥打針。情況不見好轉的話,甚至要三更半夜跑到附近的醫(yī)院打點滴。
醫(yī)生說是心理問題引起內分泌失調,胃液分泌過多,侵蝕胃粘膜所致。我也不知道情況是否屬實,但既然醫(yī)科專家這么解釋,也只能將就信著。說起來,人的身體真是奇妙,竟然會對內心活動作出反應。只是,也不知道它——我的身體——的意思是要我盡早遠離殼外面的世界;還是要我別再呆在殼里面的世界了,盡早抽身為妙。
揮之不去的挫折和病痛,深不見底的苦悶和孤獨——那段日子,我變得一天比一天憂郁,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明明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卻說什么也無法振作起來,就像被卷進漩渦里似的,一邊打轉一邊往下沉,最后整個人被黑暗的地下長河所吞沒。
人類歷史翻開新的篇章,新世紀從地平線冉冉升起。一切金光閃閃,每個人都充滿希望,唯獨我一個人落在后面,脫離了正軌。也就是從這時候起,簡變得無可替代起來。
坦率地說,在此之前,我只有在校園里偶爾碰見了才會留意到她,然后眼前一亮,覺得這個女生很特別,有什么地方與眾不同,僅此而已。并沒有太主動去關注她的動向、她的消息。但慢慢地,她在我的心里變得越來越重要……到了后來,渴望看見她的心情簡直強烈得無法用語言形容。
我開始每次課間休息都會守在走廊上,期待她會從眼前經過。黃昏的時候,吃過晚飯回到宿舍,我會趴在欄桿上,久久凝視著樓下過往的人群,希望從中能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無論在校道上、在操場上,還是在飯?zhí)美?,我都會習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看看會不會碰巧她就在附近。
如果能把偶然性剔除,找到一個簡必然出現(xiàn)的時間點,那么看見她的機會自然會大大增加。每天的早操就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還是不能干脆一點,到她們課室看她?不能,太尷尬了),因為這時所有人都要到操場集合,每個班所站的位置也相對固定。早操一解散,人們熙熙攘攘返回教學樓,我正好趁機向她們班的位置靠過去,混亂中誰也不會在意。首先是把男生一律當成礙事的石頭,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尋找短發(fā)女生上,最后憑著那銘刻心間的形象,從短發(fā)女生中把簡分辨出來——小事一樁!
運氣不壞的時候確實能看見她;鴻運當頭的時候,甚至只和她隔著幾個人的距離。但無論我們離得是遠是近,只要能看見她——就這么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實——就能給那時的我?guī)砟蟮奈拷濉?p> 因胃疼失眠的夜里,或者因為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導致失眠的夜里,我總是呆呆望著朝向市區(qū)公路一側的窗口,一盞路燈剛好越過窗臺探出腦袋來,在每個靜謐的夜晚,發(fā)放出橘黃色的光,給整個宿舍涂上幽暗、神秘、惆悵的色調。下雨的夜晚,在那一輪光圈中,能清晰地看見一條條細密的,平行的雨線在閃閃發(fā)光;整個夏天,都會有一只灰蒙蒙的小飛蟲孤獨而執(zhí)拗地繞著燈泡盤旋飛舞。我就這樣凝視著昏黃的燈光,一邊想念著簡,一邊等待一個個糟糕的夜晚走到盡頭。
有時我會把想念她的心情記錄下來,編成詩句;不開燈也不打手電,只是用筆在記事本上胡亂地寫上好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雜七雜八的詞句。第二天起來一看,不是行與行扭到一塊,就是段與段重疊起來,加之字跡實在過于潦草,往往到最后連一句話也辨認不出來。那些夜晚的心情于是隨著天空逐漸透亮,星辰逐漸消隱,終于煙消云散,再也無從記起。
后來整理舊物,發(fā)現(xiàn)那個本子居然沒有被扔掉。里面的東西固然不知所云,毫無用處,但畢竟是能讓我想起簡的事物,畢竟是那段業(yè)已逝去,一去不返的時光的見證。過去已然過去,內容也無法辨認,但至少形式得以保存。
“歲月在流逝,親愛的,很快就沒有人會記得你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