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參加的高考,成績也不算十分理想,但好歹攢夠了上大學(xué)的分?jǐn)?shù)。然后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也磕磕絆絆地過去了,我終于揮手告別了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剛踏入社會的時候,一個人置身于巨大得不可思議的城市里,我只覺茫然失措,就像一只突然從熱帶雨林移居到南極的猴子——去到哪里都不適應(yīng),做什么都不得要領(lǐng),和誰都無法好好交往。我?guī)缀跏且幌伦泳腕w會到了成為社會人的那份沉重與不安。
雖然如愿以償,總算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來,但究竟要為什么而活,明天又將何去何從,卻一直找不到答案。傷腦筋的問題總是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內(nèi)心深處,那個自高中時代就坍塌而成的空洞始終無法補上。
我每天過著千遍一律、枯燥乏味的上班生活。公司里找不到有共同話題的人,身邊也沒有能稱得上朋友的伙伴。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到街上閑逛,一個人度過許許多多的周末和各種各樣的節(jié)日。感到寂寞的時候,就和素不相識的女人約會,然后到賓館里開房。就這樣,一直孤獨地生活著?!耶?dāng)然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但對此卻也無計可施。
畢業(yè)后,我搬到靠近市區(qū)旁邊一個叫石牌村的城中村居住。那個時期,我習(xí)慣了每天下班后就到天河體育中心的廣場坐一會兒,呆到夜色降臨再走約么1公里返回出租屋。
我記得那是九月末一個很舒服的黃昏。夕陽西下,沉落到廣百大廈后面。玫瑰紅、金黃色、青藍(lán)色的天空層次分明,美得叫人窒息。瑰麗的余暉和濃重的陰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此消彼長。在這日和夜的更替中,整座城市充滿了立體感,顯得格外神秘、迷人——日本傳說中把這個時候稱作“逢魔之時”,據(jù)說時常會發(fā)生不可思議的事。
我乘公司班車回到市區(qū),在體育中心公交站下了車,一個人坐在車站的長凳上,用手機瀏覽了一陣子今天的體育新聞,完了便百無聊賴地看著面前的下班人潮。比起清晨一臉疲憊的人,我更喜歡黃昏時候臉上帶著輕松表情的人——如稀重負(fù)的人們離開辦公樓涌上街道,三五成群地說說笑笑:說些白天里親眼目睹的趣事,談?wù)撁魈鞂⒁獙嵤┑男判氖愕挠媱?,討論待會兒要到哪里好好消遣一番。雖然有時候反而適得其反,但每次看著這些生動、鮮活、充滿活力的場景,總會不自覺地想,說不定那天自己也會碰上什么好事呢。無論如何,在黑夜徹底降臨之前,我需要這樣一份好心情。
正當(dāng)我看著人潮發(fā)呆時,一輛公交車悄無聲息地駛進(jìn)車站,在我的前方不遠(yuǎn)處緩緩?fù)W?,車門咔啪一聲打開,車廂內(nèi)的乘客一個個魚貫而下。事先全無預(yù)兆——我仿佛遭受了某種巨大而強烈的沖擊,突然渾身一陣戰(zhàn)栗。我一骨碌從長凳上站起來,在如同離散粒子般做著布朗運動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張臉龐——清爽簡潔的短發(fā),秀氣白皙的面容,嫻靜、靦腆、一塵不染的微笑。
我被一種無以言表的神奇力量所震撼,一時間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發(fā)愣。怎……怎么可能在這里遇見她?在這個離開家鄉(xiāng),人口多達(dá)1270萬的巨大城市!然而這張臉又怎會認(rèn)錯?這張曾經(jīng)夢縈魂牽,夜夜思念——這張曾經(jīng)占據(jù)著我少年時代所有回憶的臉。
“簡?”我喃喃地說。
隨著這個許久不曾提起的名字說出口,那些一如將晚的天色般泛黃的記憶被重新喚醒,往事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由夏末的夕陽余暉,熙熙攘攘的人潮,緩緩流動的車流構(gòu)成的背景下——一幕幕地浮現(xiàn)眼前。我不禁又驚又喜,同時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女孩下車后徑直朝公交站出口走去,眼看著就要被擁擠的人潮淹沒,我來不及細(xì)想,快步跟了上去。
我和她保持著四、五米的距離——路上的行人將我們分隔開時,我便緊走兩步趕上去;離得太近了,我便下意識地放慢腳步,重新拉開距離。我們離開公交站,穿過馬路,走上對面的天河城戶外廣場。納涼的、逛街的、下班后來這里約會的人越聚越多,幾乎把整個廣場都占滿了。隨著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被點亮的城市在慢慢消散的熱氣和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中正變得越來越熱鬧。
她踏上臺階,走進(jìn)天河城,在商場中庭登上扶手梯。扶手梯旁邊,從高得出奇的天花板上,垂下來許多用鋼絲線串聯(lián)著的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和星星形狀的裝飾物。在這如同夢幻深海和美麗星河交織而成的神奇布景中,扶手梯冉冉上升,我抬頭凝望女孩俏麗可人的背影:眼前的這個女孩穿著白色T恤,露出腳踝的淺藍(lán)色休閑褲,背著米色的雙肩包,走起路來背挺得筆直。不但衣服的風(fēng)格,就連身形和動作也一模一樣。真是太像了!我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過去每天做完早操后到簡的班級去看她,跟著她返回教學(xué)樓時的情景。
女孩離開扶手梯,走進(jìn)2樓一間服裝店,我在離開店門幾米遠(yuǎn)的地方倚著欄桿,等她出來……我想看看她挑選衣服的樣子,于是繞過中庭,走到對面走廊;在這里透過店鋪的玻璃外墻看她。她在掛滿衣服的衣架和擺放飾品的柜子之間穿梭,不時取下一件外套,一件T恤,或者一頂帽子(全都顏色偏淺),在鏡子前面比量,然后又放回原處。
有個女店員形影不離地跟隨左右,口說手比地做著介紹。她很耐心地聽著,還試了一件女店員拿過來的,看不清款式的黑色外套,大概是覺得不合適,有那么片刻,兩個人光瞧著鏡子不說話。又轉(zhuǎn)了一會兒,她和女店員點頭道別,推開玻璃門重新回到走廊上。她一走出門口,女店員的身體晃了晃,隨即從直立的姿勢向旁邊倒去,用盆骨懶洋洋地抵住柜子側(cè)面,目光茫然地穿過大門,越過中庭,看見了我——我連忙移開視線,假裝在看別處,然后用眼角余光留意女孩的動向,等她再次走動起來時,我才又跟了上去……
我就這樣跟著她一層一層地在商場里轉(zhuǎn)悠,她挑了幾間中意的店鋪進(jìn)去選購,但沒買到什么東西。店鋪大得不像話的,我也會跟著進(jìn)去,但大部分時間只是呆在店外等她出來。
7點左右,她上5樓的麥當(dāng)勞吃晚餐。透過發(fā)暗的玻璃窗看她點完餐,找座位坐下后,我才進(jìn)去隨便要了一份薯條可樂,接著在女孩斜對面靠墻的角落里找到一個空位。我一邊往嘴里塞薯條、喝可樂,一邊默默留意著她。她蘸點番茄醬,把薯條有條不紊地放進(jìn)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漢堡,仔細(xì)咀嚼,不時用紙巾清理嘴角,動作優(yōu)雅、溫婉,輕盈得幾乎不發(fā)出一絲聲音。這些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在她身上,似乎具有某種叫人著迷的神奇魔力,使她與店內(nèi)其他走動不息、唧唧喳喳,把包漢堡的隔油紙和紙巾扔得滿天飛的顧客區(qū)分開來,在她的周圍形成一個私人專屬的靜謐而和諧的空間。高中時代就是這樣,每次僅僅只是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就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寧,煩心事統(tǒng)統(tǒng)得以拋諸腦后,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感覺就像仰面朝天地漂浮在溫暖的海水上——此時此刻我所感受到的正是這種久違了的安寧感。
吃完晚餐,離開麥當(dāng)勞,在走廊轉(zhuǎn)了小半圈,她突然停下腳步,悄無聲息地在一張長凳上坐下,很隨意地環(huán)視四周的風(fēng)景——這一下可把我嚇得不輕,為免讓她生疑,我唯有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走路,從她身前經(jīng)過(把頭扭向一旁,不敢看她),在離她不遠(yuǎn)處一臺自動販賣機前停下。她坐得很端正,腰背、大腿和小腿折成2個頗為標(biāo)準(zhǔn)的90°角;但一點不覺得呆板,她那秀氣、嫻靜、端莊的形象和那張鋼制的,滑不溜丟的,既沒靠背又沒扶手的創(chuàng)意長凳反而十分相襯,相得益彰。
我塞了10元錢進(jìn)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啤酒。拉開拉環(huán),喝了一口。她看完風(fēng)景,從背包取出一本雜志翻看起來。頁面新嶄嶄的,泛著光亮,有很多圖片。大概是她感興趣的某個主題的攝影畫集。我們并排靠著玻璃墻,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兩人都默不作聲,沉浸在自己的隱秘的世界里。走廊上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人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在面前經(jīng)過;垂在半空的熱帶魚和星星輕輕轉(zhuǎn)動著,閃爍著柔和而朦朧的光暈;人們縹緲的細(xì)語、游戲廳缺乏真實感的電子音效、悠揚的廣播音樂緩緩流進(jìn)耳朵。有那么一瞬間,自青春期開始便一直縈繞身旁,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我感到自己和女孩之間建立起了某種緘默、神秘、莫可名狀的聯(lián)系,仿佛兩個原本互不相干的私人世界在悄然碰觸,慢慢融合——這是一種僅僅存在于我們倆人之間的聯(lián)系,與其他人一概無關(guān)。那天我和簡在樓道口擦肩而過,長長的樓梯唯有我們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那個時候不是也曾產(chǎn)生過類似的感覺嗎?……不知不覺地,水汽在冰涼的啤酒罐表面凝聚,我的手心變得涼浸浸、濕漉漉的。約莫坐了15分鐘,她看了眼手表,將雜志收回背包,起身走向最近的扶手梯。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把剩下四分之一的啤酒罐扔進(jìn)垃圾桶,緊隨其后乘上扶手梯。
下至4樓,她徑直走進(jìn)電影院,買了票,然后在候映大廳里找位置坐下。我不知道她要看的是哪部電影,只好站在一張宣傳海報前干著急,海報上托尼·史塔克和一手叉腰、性感撩人的“小辣椒”正表情嚴(yán)肅,虎視眈眈地瞪著我。等到電影開場,她起身往檢票口走去時,我才靈光一閃,急急忙忙到服務(wù)臺購買即將開場的電影票。檢完票,趕進(jìn)通往放映室的通道時,已經(jīng)瞧不見她的身影了。糟糕!是哪個放映室來著?我舉起電影票著急地查看——6號!是6號放映廳!走進(jìn)放映廳,我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仔細(xì)辨認(rèn)一個個從高背皮椅上露出來的形狀各異的后腦勺。所幸這場電影的觀眾寥寥無幾,開場前室內(nèi)的光線還算明亮,沒花多大功夫,我便重新找到了她。
她一個人坐在中間靠前的位置,她右邊的座位全是空著的,左邊隔開一個座位坐著一對情侶。等電影播了差不多10分鐘,估計不會再有人進(jìn)場時,我便偷偷離開座位,輕手輕腳走下臺階,側(cè)著身子走進(jìn)狹窄的過道,最后在她身后那排座位坐下——就在她的斜后方,能看見她側(cè)臉的位置。
從偶遇女孩到安坐下來,緊張而奇異的冒險暫告一段落,我終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氣。自第一眼看見女孩起,我就被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攫住,仿佛整個身體一下子墮入夢境之中,所見所聞全都缺乏真實感。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楚。大概一是和簡相遇的概率著實微乎其微,本就難以置信;二是她的樣子——如果女孩真是簡的話,那么按理說,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零兩個月了,距離最后一次見面更是足足過去5年之久,但她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一頭清爽的短發(fā)松軟貼服,一小節(jié)潔白精致的耳朵忽隱忽現(xiàn),發(fā)尾輕輕覆蓋在象牙般白皙的脖子上……無論外貌、動作,還是身上那份獨特的氣質(zhì),跟少女時代的她簡直一模一樣。
這個時候,來自屏幕的側(cè)逆光照在女孩身上,使得她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幅叫人嘆為觀止的人物素描。臉龐的剪影線條極其柔和、細(xì)膩,衣服的質(zhì)感無可挑剔,恬淡、靜謐的神態(tài)栩栩如生。隨著電影畫面的變化,她身上的明暗就像某篇動人樂章上躍動的音符似的變化著——黯淡的時候朦朦朧朧,有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美感;明亮的時候猶如云散月霽,露出潔白無瑕的美麗倩影。跟文化節(jié)那天晚上,我所看到過的簡別無二致。簡直不可思議!在她身上竟然沒有留下一絲一毫歲月變遷的痕跡。
反觀自身,我卻改變了許多。自從上了大學(xué),我的胃痛癥便再沒犯過——醫(yī)生說得不假,高中那時候的確過于憂心忡忡了——吃下去的東西能好好吸收,身體比過去結(jié)實了許多。頭發(fā)也長長了,大學(xué)階段有個時期還燙了頭發(fā),燙過的頭發(fā)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微微泛黃的褐色的;工作后才換成現(xiàn)在這個和上班族的身份更加相稱的發(fā)型。然后穿起襯衣、西褲、皮鞋,背上時刻塞著一部工作電腦的雙肩包——幾乎每天就是這樣一身打扮,沉悶是沉悶了點,倒是省去不少挑選衣服的麻煩。人的話,也比高中時代更加切合實際:不再假清高,不再一個人胡思亂想,不再自己和自己較勁,寂寞的時候會厚著面皮尋找可以下手的對象。想起以前那個整天板著一副臉孔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頂!以前總以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其實壓根沒什么兩樣——自己和那些曾經(jīng)深惡痛絕的自私的大人都是無可救藥的俗物。
這樣想著的時候,胸口的那處空洞發(fā)出比往日強烈數(shù)倍的哀鳴,我難過得咬緊牙關(guān),不能自已。一種殘酷的現(xiàn)實赤裸裸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就是——經(jīng)過這么長的時間,我們之間的距離非但一點沒有縮短,甚至還拉開得越來越遠(yuǎn),我依舊無法朝她所在的方向靠近一步;我已經(jīng)是徹頭徹尾的大人了,一副地地道道的大人模樣,但歸根到底卻一點長進(jìn)也沒有,甚至比過去更加卑劣了。沒一會兒,我又在黑暗中自顧自笑了起來。無論如何,至少她沒有變!我所失卻的一切,在她身上依然保存著;我曾經(jīng)珍視的一切,在她身上依然閃閃發(fā)光——再沒什么比這更加可貴的了。
電影散場,這次突如其來的相遇終于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
我們離開電影院,走出天河城商場,戶外廣場上人群盡散,黃昏時那種繁華熱鬧的場景蕩然無存。她走到公路邊,沿著公路往前走了一會兒,在一處的士容易??康牡胤酵O履_步。夜深人靜,為了不驚擾她,我在她身后悄無聲息地走過,走到離開她很遠(yuǎn)才停下來。我點燃一支香煙,一邊抽一邊默默地凝望著她。
九月末的廣州夜色溫柔,柔和的晚風(fēng)沿著長街吹送,白天的熱氣直到此刻已經(jīng)消散殆盡。街燈,廣告牌,纏在樹上(或者安裝在建筑物外墻)的各種燈飾的光倒映在水泥路面上、玻璃幕墻上、汽車的外殼上——整條公路如同一條七彩斑斕的夢幻河流,而她那纖瘦的身影就像一點快要被淹沒、被帶走的淡淡的光芒。
一輛的士靠邊停下,她拉開車門,輕巧地一貓腰鉆了進(jìn)去。啪!——顫抖的空氣傳來沉悶但清晰的關(guān)門聲。與此同時,不知自何處飄過來一陣微弱的歡笑聲——很快隨風(fēng)消散,再也聽不見。的士重新啟動,朝我駛來,從我身前經(jīng)過時速度已經(jīng)不慢了,但透過車窗,我仍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她安然端坐在光線黯淡的后排座位里。——一閃而過!扭頭再看,只剩下的士的尾影。愈來愈遠(yuǎn)。——轉(zhuǎn)眼便被公路兩旁絢麗的燈火擠壓成兩點微不足道的紅色螢火,最后徹底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城市夜色中。
我回到和她相遇的公交站,在長凳上呆然獨坐,默默地看著一輛輛汽車在眼前疾馳而過,化作一道道稍縱即逝的泛彩流金……就這樣坐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公路慢慢變得冷清,整個車站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起身走回出租屋的時候,原本的夢幻河流熄滅了所有燈光,一路上唯有黑暗和孤獨——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遇見簡。
雖然女孩究竟是不是簡,大概永遠(yuǎn)無法確認(rèn),但后來我還是慢慢說服了自己。因為此后還發(fā)生了兩次無意中碰見老熟人的經(jīng)歷:一次還是在天河城,碰見了公司里同屬一個部門的同事;另一次是在地鐵口,那次遇到的竟然是高中時代的室友,就是那個體格好得能趕上游泳健將的家伙(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眼認(rèn)出,也多虧了他特別出眾的體格)。仔細(xì)想想,和女孩相遇的那個車站確實有往返佛山的車次,而人們又都喜歡到天河城消遣來著,這么一來,女孩就算真的是簡也不覺得太出奇了。
那次重遇以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想起簡。一直糾纏不休、縈繞不去的悔恨自那以后,漸漸被收進(jìn)某個藏在意識深處的黑色盒子里。大概是下意識里認(rèn)定那次重遇便是我和她之間最后的結(jié)局吧。多少算是彌補了當(dāng)年因為錯過高考沒有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的遺憾——這樣的告別也不算太壞??匆娝踩粺o恙,看見她一如往昔地美麗動人??傊?,直至聽到她的婚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去想有關(guān)她的事了——不僅如此,有關(guān)少年時代的許多記憶也在同一時期開始變得模糊。
那一年我25歲。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遺忘了很多事。
可在我變得健忘之前,有一點曾叫我苦惱不已:為什么毫不猶豫就認(rèn)出了同事和游泳健將?而唯獨是簡,卻要花去那么多時間說服自己?最終,我意識到問題所在——
我和同事在一起共事,和游泳健將曾經(jīng)一起生活,但我和簡呢?無論我曾如何思念她,如何憧憬著她——無論我曾多少次在夢中追逐她的身影,甚至一廂情愿地將她與自己的青春歲月捆作一團(tuán),但歸根結(jié)底,我們卻從未真真切切地接觸過,像平常人一樣交往過。我們一次也沒有凝視過對方的眼睛,一次也沒有跟對方說過話,一次也沒有將什么東西遞到對方手上——我們充其量只不過是陌生人的關(guān)系。于是,一旦離開了高中,沒有了那些熟悉的風(fēng)景(走廊的陽光,11班的課室,樹影婆娑的校道,做課間操的足球場)、熟悉的人物(魚,大黑發(fā),搗蛋鬼的哄鬧,200米比賽的冠軍,樹蔭下的平凡男孩)作為參照物,即便是簡活生生地佇立眼前,我可悲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認(rèn)不出她來——簡成了“長得和簡一模一樣的女孩”。
大概也正因如此,每次看著她的時候才會產(chǎn)生那種類似夢境一般的缺乏真實感的錯覺——光是看見她在說話,卻永遠(yuǎn)無法聽見聲音。還缺少最后一塊拼圖!只要找到這塊拼圖,對簡的思念就不再是“夢境”;埋藏在過去漫長而孤獨的回憶里的秘密,就會顯示出清晰的輪廓;甚至就連簡的存在意味著什么,生存的意義又在哪里……這些問題全都會一一得到解答。
就差最后一塊!——
就在這時,婚宴現(xiàn)場的氣氛陡然一變,音樂停息,人們也住嘴不再竊竊私語,空氣中掠過一陣短促的電流聲。
“……請新娘也上前一步——”主持人富有熱情的洪亮的聲音振人耳膜,“好,你是否愿意與新郎結(jié)為夫妻,今后永遠(yuǎn)敬他、愛他,無論健康、疾病,無論富有、貧窮,都與他攜手相伴,共渡一生?”
主持人話音剛落,緊接著一把陌生的聲音——微微發(fā)顫但很堅定,含著笑意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悠悠響起,在高大、寬敞、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盤旋回蕩:
“我愿意!”
我仿佛聽見什么東西著地的聲音,那是最終獲得完整實體的簡落到地面的聲音。她不再單單只是漂浮在半空,她的形象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清晰,更加具有真實感,我的手掌甚至可以想象出輕撫她的面頰、她的鼻尖、她的嘴角的感覺。同樣地,往昔高中時代的回憶——走廊上初次見面,她給魚送信的情景,看流星雨的夜晚,文化節(jié)那個晚上,高考前的告別,甚至是那次畢業(yè)后的重逢——所有這些久遠(yuǎn)的漸漸褪色的畫面,就像一下子按亮補光燈似的,變得前所未有地生動、鮮活、栩栩如生。
結(jié)果,我還是沒有弄明白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或許一輩子也沒法弄明白吧。但在這場漫長的追憶往事的旅途中,再次回首那段已然逝去的少年戀情,我最終明白到迄今為止一直同時存在著兩個簡:一個是現(xiàn)實中的簡,一個是我想象中的簡。在我那孤獨、迷惘、苦悶的青春歲月,簡以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式成為被我憧憬的對象,回應(yīng)了我內(nèi)心所有關(guān)于美好、純真、愛的渴望——我越是苦惱,越是迷惘,越是將自己封閉在殼的世界里,這種渴望就越是強烈。我探頭探腦地朝外界伸出觸角,被她的身影迷住,一心想著只要追逐著她的身影,就能將自己帶出那個漆黑一片的世界,就能以她為紐帶將分裂的世界重新融合起來。雖然到頭來一切都是徒勞,但這種事不能歸咎于任何人,問題終究出在我身上。
我其實有很多機會可以聽到簡的聲音,只要再靠近一點,再踏前一步就行,并不需要如何大費周章,但潛意識里卻一直拒絕那樣做。說到底,比起現(xiàn)實中的簡,比起和簡成為真實的戀人,我的內(nèi)心——不,我的生命更需要簡以形而上的形式存在。因為理想啦、戀人啦、寶藏啦……諸如此類的東西一旦到手,就會馬上喪失光彩,馬上被人忘掉。拉康的哲學(xué)。我知道結(jié)果一定會是那樣。而一旦失去這些東西,我的生命便會徹底地變得一無所有,我的存在也會徹底地變得毫無意義。我在殼的世界里,在黑暗長河的對岸,曾不止一次目睹過那副慘狀的自己。正因如此,只要一直充耳不聞,將她的聲音拒之門外,她便會始終籠罩上幻想的色彩,成為具有超越意義的存在,并且永遠(yuǎn)只為我而存在。這樣一來,無論我今后的人生過得怎樣,即便一輩子也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一輩子也找不到自己的棲身之所,但至少簡——那個純真、美麗、形而上的形象——會成為我心靈上永遠(yuǎn)的寄托,無論過去還是未來,簡會永遠(yuǎn)在時間的盡頭等待我的探訪,支撐我渡過所有那些無盡孤獨的歲月。我又想起了那天和她擦肩而過,一起爬樓梯的場景?;璋档臉翘?,有污痕的墻壁,坑洼不平的梯級。她就在前方,我追逐著她輕盈的黃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不再感到孤獨,忘掉了所有苦惱。只是因為她出現(xiàn)在那里,所有的一切便全都有了意義。
回首往事,簡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陪伴著我渡過了那個漫長而孤獨的青春歲月。在這場婚禮中,當(dāng)我聽到簡的聲音時,兩個簡最終合二為一,回歸到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簡。在某種意義上,我的確永遠(yuǎn)失去了她。數(shù)個月以來,我一直苦惱不已的,大概就是害怕面對這樣一個結(jié)局吧。是會覺得寂寞,但也不至于太悲傷,她的的確確是帶著微笑,很堅定地說出“我愿意”這句話的。這比什么都重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