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
如果有一天,你捧著長大的女兒突然有一天被一個野男人拐跑了,還一拐就是半年,半年來杳無音訊,最后還是被強制帶回來才回到你身邊,你會怎么做?
如果是我,我大概會恨不得一刀捅死那個男人吧。
可是靖江王不愧是從開國到現(xiàn)在難得能代代傳下來的葉氏皇族,他的心思,當真無法以常人之心揣摩。
永淳縣主已經(jīng)回到王府三天了。第一天,靖江王欣喜若狂,噓寒問暖;第二天,搬了一堆的《女誡》《女則》之類的書去了縣主的院子,對她進行了長達兩個時辰的思想教育,雖然那些書當天晚上就被珍而重之地放進了他書房的柜子里;第三天,靖江王坐守書房,不動如山,盡管心知肚明此刻自己的女兒正陪著另一個男人游賞他的桂林。
桂林山水甲天下。
桂林之美,平生道之不盡,不如便用這七字足矣。
葉沚帶著許嘉文暢玩兩江四湖。
落日西斜,才帶著滿身疲憊意猶未盡地回到了王府。
葉沚是女眷,住在內院,許嘉文是外客,自然住在外院。許嘉文回到外院時,發(fā)現(xiàn)靖江王的小廝已經(jīng)等在庭院中了。
靖江王想見他。自從許嘉文來到桂林,這還是靖江王第一次召見他。
體面人家常喜歡在書房談事情,特別是那些自詡清貴的名門望族,更別提年少時就以自矜聞名的靖江王了。
靖江王今年三十八歲,正值壯年,加上自幼在綠水青山的桂林生長,極少參與京城里的紛爭,所以看起來還像個二十七八的青年,雙目炯炯有神,臉上連皺紋都極少——看起來也就和許嘉文差不多。
“按輩分來說,你應該叫阿沚一聲姑姑?!本附趼唤?jīng)心地搖著手中的茶盞,抬頭瞥了許嘉文一眼。
許嘉文笑了笑,道:“我知道,不過我覺得這種八竿子打不到邊的輩分不必太過在意,就像當年靖武皇帝和獻徳皇帝一樣。沒想到王爺您竟然在意這個。”
靖江王道:“其實我也是不在意這些的,不過你和阿沚素不相識,便草率結為兄妹,這點我是極不贊同的。”
許嘉文道:“這點確實是草率了,不過我和縣主相處的這半年來,也了解了對方不少,也算是對得起這兄妹的名分?!?p> 靖江王道:“未經(jīng)父母許可承認的兄妹,做不得數(shù)的?!?p> 許嘉文道:“王爺想必也知道,許敬少年時便父母雙亡,若說要征得他們同意,只怕不往地府走一遭也得去他們的墳前磕個頭,讓縣主給一個不認識的人磕頭,王爺想必也不愿吧?!?p> 靖江王噎了一下,道:“你比阿沚大了十歲,我比你又大了十歲,阿沚能認你當義兄,我卻不能把你當義子?!?p> 許嘉文道:“我與縣主稱兄妹,與王爺自然是稱叔侄?!?p> 靖江王道:“一個不姓葉的侄兒,我怕是擔不起這聲叔父?!?p> 許嘉文道:“王爺這是不愿意承認我和縣主的這份兄妹關系咯?”
靖江王喝了口茶,不語。
許嘉文道:“那晚輩也沒有辦法了,王爺這就把我趕出王府吧。”
靖江王心道:把你趕走,阿沚豈不是要吃了我?
兩人勉強和和氣氣地又東拉西扯了一會,不歡而散。
回到外院時,葉沚正坐在庭院的桌前托著腮望天,一見他回來,便小跑到了他身旁。
許嘉文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還不睡???”
葉沚搖搖頭,道:“時辰還早著呢。聽說剛才我父王把你叫去了,你沒把他氣太狠吧?”
許嘉文道:“你說的這什么渾話,這半年來你看我對那位長輩紅過臉?”
葉沚冷笑道:“可不是嘛,你對武當山那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子那還不是拳打腳踢?”
許嘉文道:“可是到了后面我不是就完全成了挨打的一方了嗎?而且我們是比武,比武!比武難道還得束著手腳,用嘴巴比嗎?還是頭跟頭撞來撞去,切磋一下鐵頭功?”
葉沚道:“那你在南京還打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這你別不認。”
許嘉文道:“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啊,我當初因為什么打的他你敢說你自己不記得?”
葉沚咕噥道:“我又沒錯,我為什么要記得?”
許嘉文道:“行行行,你沒錯,是那老頭忒不是東西了行吧。再說一遍,你父王好好的,我一個臟字都沒對他用上,我自己還氣得不輕呢?!?p> 許嘉文坐到原先葉沚坐的位置上,翻了個白眼。葉沚把給他帶的食盒打開,端出了一碗米粉,抱怨道:“我本來呢,是給你送夜宵來的,結果父王突然把你叫去暢談許久,我在這等得都快蔫了。你看,這米粉都干了?!?p> 許嘉文陰郁的心情一掃而空,搶過米粉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好吧,我就不生你氣了?!?p> 許嘉文的吃飯速度,可與猛虎一爭高下。
吃完,許嘉文咂咂嘴,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葉沚突然注意到這方帕子,還未等他擦完嘴便搶了過來。
“這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帕子,你哪來的?”
許嘉文搶過帕子,對著月光審視良久,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點點頭,將帕子收了起來,道:“哦,這是我殿下給的。”
葉沚馬上反駁道:“胡說,公主殿下根本就不會女工,這事整個大胤都知道。而且就算傳言有誤,她會做帕子,親兒子就算了,不給自己夫君,憑啥給你呀?”
許嘉文道:“因為這帕子女氣,他兒子嫌棄,就給我了。”
葉沚敏銳地道:“是不是哪家的小姐勾搭你了?我好心提醒一下你,這才見一面就把帕子送人的女人可一點也靠不住。”
許嘉文道:“你怎么就知道我們才見了一面呢?我們私下里關系可好了。”
葉沚找準時機,出其不意,直接伸手把那帕子從他衣裳里掏了出來,待看清上頭的紋路后,發(fā)出一聲驚叫,又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彎下身子,幾乎把自己的臉壓在了他的臉上,壓低嗓音驚怒道:“這是宮里的手藝!你不要命了,敢去勾搭皇上的女人?”
許嘉文一根手指勾過帕子,扔到了桌子上,笑道:“我說是淑妃娘娘送的你信么?”
葉沚皺起眉頭,道:“淑妃娘娘?怎么可能,只聽說她有給人做媒的愛好,從沒聽說過她有給人送帕子的愛好。這帕子到底哪來的,快說?!?p> 許嘉文扶著她,坐直了身子,嘆息道:“這帕子就是你家的啊,剛才你老爹給我的。”
葉沚挑眉道:“他給你帕子干什么?況且這帕子還這么娘?!?p> 許嘉文道:“要不你自己去問問他?”
葉沚道:“算了,我父王做事總是讓人猜不透。不過我父王既然給了你一張帕子,想必是有什么深意,你可得好好琢磨?!?p> 許嘉文道:“那他的深意可太多了,哪里琢磨得過來?!?p> 葉沚還是將那帕子收進了自己衣服里,翻了個白眼道:“男人的眼光真是太差了,特別是我父王。這庸俗的顏色,庸俗的繡花,扔給花魁花魁都得嫌棄,他也好意思給你?我那還存著些之前我母妃逼著我做的帕子,明天我讓玉樓挑幾條送給你?!?p> 許嘉文端詳著她的臉道:“你今天格外地兇,感覺對我好沒耐心呀?!?p> 葉沚低下頭,掩去了眸中的神色,道:“這是我家,我當然有底氣兇你,你敢兇我我就讓父王把你亂棍子打出去,我父王可巴不得呢?!?p> 說著,葉沚收拾起了碗筷,許嘉文這才想起來件事,道:“你們家這廚子不是說手藝全桂林最好嗎,怎么做出來的米粉一天一個樣?”
葉沚停下了手,道:“今天的不好吃?”
許嘉文道:“還行,就是這味道一天一變我吃不慣?!?p> 葉沚沉默了半晌,道:“其實,自從你搬進王府,你吃的米粉一直都是我做的來著?!?p> 許嘉文反應極快,贊道:“好手藝,以后也不知是誰這么有福氣娶了妹妹?!?p> 她看起來有些低沉,“不管是誰,反正將來娶我的人一定是我不想嫁的?!?p> 許嘉文問:“你是有心上人了嗎?”
葉沚把食盒蓋上,手肘壓在食盒上,道:“他已有他的良人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去打擾他們了?!?p> 許嘉文道:“那個人知道你喜歡他嗎?”
葉沚搖搖頭。
許嘉文嘴角難得勾起一抹柔和的笑,道:“若是確定不可能,就捂死了,一輩子也別讓他知道。”
葉沚看著他,重重地點頭,似乎也非常贊同。
許嘉文跳起來,將她手中的食盒拿到了自己手里,往池邊一放,道:“既然你不想睡,那我今天就給你講個故事吧?!?p> 葉沚道:“哥哥你之前講的故事都太極端了,我每次聽完回去連覺都不敢睡?!?p> 許嘉文道:“你之前怎么不告訴我,每次我講故事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還以為你喜歡聽那種呢。”
葉沚道:“告訴你不是敗了你的興致么?!?p> 許嘉文在她腦袋上拍了一掌,道:“你能這么懂事為兄很欣慰,但是你不喜歡就應該直說,我講故事本來就是為了讓你開心的。有時候顧及太多,就是自討苦吃。”
葉沚若有所思。
許嘉文突然想到什么,道:“當然,做事也不能百無禁忌是吧,若是為了你自己高興,擾了他人的清凈生活,那也是絕對不行的。”
葉沚道:“哥哥你好矛盾啊。放心,我不會去干那缺德事,棒打鴛鴦的?!?p> 許嘉文道:“那你想聽怎樣的故事?”
葉沚道:“有沒有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我最喜歡那些了?!?p> 許嘉文想訓斥她沒出息,才用那些美好的故事來麻痹自己,又想到她只是一個孩子,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傷情,于是只能搜腸刮肚,把自己所記得的表弟蘇哲逗他丫鬟時講的愛情故事一并都講了出來。
“話說這從前有一絕色佳人,名喚祝英臺……”
“聽過了,換個。”
“這相國家的女兒,叫崔鶯鶯……”
“換?!?p> “這杜麗娘……”
“換?!?p> “我們經(jīng)常說比竇娥還冤……”
“這個也聽過?!?p> “唐時有一才子名喚李十郎……”
“你能不能有些新鮮故事?”
許嘉文咬咬牙,道:“這靖武朝錦衣衛(wèi)指揮使吳儀璇大人的故事你總是沒聽人編排過吧?”
葉沚道:“我聽說吳大人眼似銅鈴,嘴似血盆,腰如水桶……這算不上佳人吧。”
許嘉文道:“胡說八道。我舅母那里有一幅吳大人的丹青,我少時看過一次,這吳大人雖不說傾國傾城,但也絕對是眉清目秀了?!?p> 葉沚感了興趣,便催促著他講講這新奇的故事。
“這吳大人當年那也是大家閨秀……”
葉沚聽著,漸漸入了迷,靠在了許嘉文的肩上,不時輕聲啜泣,不時斗志昂揚,漸漸的,抱著他的胳膊進入了夢鄉(xiāng)。今晚的夢似乎也并不是十分美妙,她眉頭緊鎖,腦袋在他肩膀上不安地蹭著,睫毛顫抖,嘴唇嗡動。
許嘉文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葉沚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當然,這所謂神不知鬼不覺也只是他以為而已。
他環(huán)顧四周,下人們都睡了,他猶豫一下,輕輕推開了她閨房的門。葉沚的閨房布置其實非常簡單,和許嘉文自己的臥室布置也差不多,若非說不同,最明顯的還是她的床上比他的多了層潔白的紗。
許嘉文挑開紗帳,正要把葉沚放下,卻及時發(fā)現(xiàn)床上還有人,停了下來。掀開被子,果然是玉樓。玉樓把被子抓得緊緊的,雙腿張開,呈“人”字型,這么說又有點不對,因為她只用了一只手來抓緊被子,另一只手則自由地擺在床上,若是她抓被子的那只手也這樣擺,便呈現(xiàn)一個“大”字型了。
許嘉文暗暗罵了一句蠢貨,把玉樓不老實的手和腿都束了起來,留出一大片空閑的位置,把葉沚輕輕放了下來,還從玉樓手里搶過了一半被子,給葉沚蓋好,才直起身,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倒不是因為葉沚太重所以累得嘆氣,雖然葉沚確實比一般的閨中女子高挑了些,圓潤了些,但仍然不能讓他累成這樣。
他的累,是心累。
自家的妹妹有了喜歡的人,這本應是件好事,可是她喜歡的人喜歡另一個人,這便不怎么美妙了。愛而不得,最是傷情。
她如此傷情,只怕是情分不淺,可是在回桂林前,她卻從未提過這段情的只言片語,她是回到桂林后,才不對勁起來的的。
難道她心中的那個人在桂林?
桂林。桂林。
妹妹自幼在桂林長大,有很大的可能是青梅竹馬,而他的竹馬也很有可能不止一個青梅,且他中意的青梅并不是她。他們可能又見過一面,妹妹見到他們金童玉女,眉目傳情的樣子,心若死灰,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回家后,可能怕人察覺異樣,這才用不耐煩悶來掩飾自己的萬千愁鐘?
這個故事怎么這么熟悉?啊,這大概是蘇哲講過的京城里的大家閨秀的故事中的其中一個吧。這種故事,他講了太多,他聽了太多,早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蘇哲。
好久沒聽他罵宮里的娘娘們蠢貨了,真是有些懷念了呢。
他應該沒有再干那些欺負人的爛事了吧?那家伙,天天罵那些皇子蠢貨,結果不還是不敢欺負那些蠢貨,跑去欺負別人家的孩子么。聽說他去年生了個女兒,他會欺負自己的孩子嗎?還是像靖江王這樣視若珍寶?
他還去不去逛青樓呢?他和他夫人的關系還好吧?他原來院里的那些個丫鬟有沒有被他夫人處理掉呢?
縱有鴻雁,亦難解相思矣。
憑借透過窗子的微弱的月光,許嘉文又看了熟睡的葉沚一眼,嘴角微微上揚,笑容里蓄滿了溫柔。
眾所周知,葉沚是很愛她的侍女玉樓的。小時候靖江王給葉沚訂做過一件華服,金絲銀線,花團錦簇,葉沚十分珍惜,只有參加重要宴席時才舍得穿一穿。后來,玉樓不知怎的不小心弄臟了膝前的一塊,整件華服都毀于一旦,靖江王揚言要將玉樓發(fā)賣了,葉沚就把那件華服用剪子剪爛了用綢子包起來,從屋里扔了出去,靖江王來問,她就說是她弄壞的,這才保下了玉樓。那一年她才八歲,玉樓才十歲。
若是有一天玉樓想睡葉沚的房間,想都不用想,葉沚一定會答應。
所以許嘉文看到葉沚的床上睡著玉樓才沒有感到奇怪,因為他以為那是葉沚準許她這么做的。
其實許嘉文對女孩子一直缺乏足夠的了解——他這么多年接觸過的大多都是中老年婦女,所以對女孩子閨房的一些相應知識也不夠了解。
“那不是我的房間,那是玉樓的?!?p> 許嘉文愕然,道:“我一進院子就看見了那房間,我就以為這么好的位置,一定是你的閨房?!?p> 葉沚無奈道:“哥哥你是傻嗎?女孩子的閨房最重要的就是隱秘,一進院子就能看見房門的,怎么可能是我的。我的房間在玉樓房間的后面,你得繞過去?!?p> 許嘉文道:“這是在你家里,至于搞得這么神秘嗎?”
葉沚道:“可這是父王定下的規(guī)矩,我也更改不了嘛。你這次可把玉樓嚇壞了,她一覺睡醒看見我睡在她旁邊,還以為鬧鬼了呢?!?p> 許嘉文尷尬一笑。
葉沚難得見他的囧樣,便不遺余力地嘲笑起他來。
“你是沒跟別的女孩相處過么?怎么這點規(guī)矩都不知道?!?p> 許嘉文反駁道:“那是你們的規(guī)矩太奇怪了,京城里的人家都不這樣?!?p> 葉沚道:“那玉樓的房間那么樸素,也不是我的風格啊?!?p> 許嘉文道:“這房間布置和各人性格可不一定符合。我娘那么個冷艷高傲的人,你絕對猜不到她的閨房竟然粉嘟嘟的,跟那些個花癡少女一個樣?!?p> 葉沚道:“蘇縣主?她的故事我聽過不少,不過一人一個版本,都不知道該信誰。不如你給我講講唄?!?p> 許嘉文笑道:“昨晚故事還沒聽夠?”
葉沚道:“靖武年間,群星閃耀。試問哪個大胤人不想回到那個時代,見證我天朝輝煌?”
許嘉文道:“再輝煌也都成了過去了,如今我們都身處長樂?!?p> 葉沚道:“哥哥就給我講講你娘的故事嘛。”她拽著許嘉文的衣服甩來甩去。
許嘉文被她弄得煩不勝煩,只好順了她,回憶起自己偉大的母親來。
“我娘真的是個很偉大的人,她是蘇家的驕傲,也是我的驕傲?!?p> “我姥爺?shù)恼藓芫弥熬瓦^世了,只留下了舅父一個嫡出的孩子,其他的都是庶出。我娘的生母是誰我不知道,從來沒人跟我提過她,但他們都說,我娘少時在蘇家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我姥爺是個長情的人,他的妻子離世后,他的一整顆心就撲在了我舅父身上,對那些庶子庶女基本都不管不問,所以我娘從小就沒有得到過多少父愛,我二姨,也就是代王妃,比我娘大了五歲,那個時候經(jīng)常會幫幫我娘。”
“我不知道在你心里代王妃是個怎樣的人,世人說她淺薄善妒,說她攀龍附鳳,我都不信,因為她是我平生所見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之一,她同樣也是蘇家的驕傲。我娘在她的教導下成長得非常優(yōu)秀,她們的關系也很好?!?p> “后來,我二姨去考了女子科舉,金殿之上,被靖武皇帝點了作狀元,又被賜婚給了代王,離開了蘇府。我娘不得不從姐姐的羽翼下走出來,獨自面對兇風惡雨?!?p> “我娘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了,不過京城里的婦人總是暗地里嘲笑她是個庶女,那時蘇家還只是京城里的一個清貴人家,勢力遠遠不及現(xiàn)在,所以那時候她在京城里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二姨嫁入皇家,蘇家也就只有舅父關心他了?!?p> “我舅父那個時候也已經(jīng)考上了狀元,一家出了男女兩個狀元,這何是其風光的一件事!給我舅父說親的都要踏破門檻了,可給我娘說親的卻寥寥無幾。我娘決定也要參加科舉。”
“你這個年齡的孩子,沒見過靖武年間的盛世之象,又出身權貴,或許根本無法理解在當時,女子科舉對女人們的意義吧,那是那些不甘認命的女子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那時候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肯讓自家的女人去參加科舉,因為他們覺得讓女人和男人一樣拋頭露面去金殿掙功名,這簡直是亂了綱紀逆了天理的罪孽??赡茉谀菚r候女子參加科舉就跟與他人私通沒什么兩樣,若有一戶人家家里出了個女進士,那這戶人家家里的女兒以后都得被人指指點點,甚至無人敢娶。所以縱使我二姨最后也考上了狀元,人家最多也只是稱贊蘇家人的才華,私下里卻對蘇家的家風多有質疑。”
“我娘說她也要參加科舉,這句話傳到了姥爺?shù)亩淅铮褷斊鸪踔皇遣煌?,可她堅持要去,姥爺就把她打了一頓,鎖在了房間里。后來不知怎的又傳遍了京城,流言四起。”
“舅父同情我母親的遭遇,就偷偷把她從房間里放了出來,又偷偷幫她報了名,還從書房里幫她整理了許多她科考要用的書籍給她。半年后,我娘便在北榜中舉?!?p> “如今的蘇家滿門簪纓,但當時還遠遠不及,沒有人相信蘇家還能再出一位進士,便是舅父,也只是抱著不給她的人生留下遺憾的想法才幫的她?!?p> “那一年已經(jīng)是靖武十五年了,靖武皇帝和吳大人推行的改革阻力重重,人才匱乏,動力不足。吳大人通過手上掌握的資料,向靖武皇帝推薦了七個時在京城的青年人才,靖武皇帝當夜便把那七個人都叫了到宮里,縱橫捭闔,揮斥天下。最后靖武皇帝給每個人都賜了一個進士出身,委以重任,其中就包括了我娘?!?p> “那一年的科舉她沒能參加,這大概算是她心里的一個遺憾。很多人都說,若非機緣,她定然是要名落孫山,最終走向相夫教子的宿命的。連她自己都說,當年若參加了科舉,能否考上,她也并沒有把握?!?p> “我娘被靖武皇帝委以御前女官之職,幫助靖武皇帝處理國家政事,深受信賴。靖武皇帝嫌御前女官的官職太低,就賜了她一個縣主,封號萬年,不過人們都很少稱她為萬年縣主,一般都叫她蘇縣主?!?p> “靖武皇帝原本是想著先封她一個縣主,以后再慢慢給她升階品的??蓢@,一年后,一生轟烈的靖武皇帝突然駕崩?!?p> “京城動亂,最后先帝帶兵入京,將大胤江山從楊家人手里奪了回來,同時大肆清洗靖武朝的勢力?!?p> “那次清洗舉國動蕩,吳大人身著蟒袍橫刀自刎,張大學士跪死宮門前,陸大學士懸梁自盡,代王殿下封地更易遠赴邊疆至今未歸,六部官員大洗牌,天牢里塞滿了朝中重臣,就連權勢滔天的鎮(zhèn)國公主殿下都不得不交出了玉璽,下嫁給我舅父?!?p> 許嘉文終于停頓了,他長長地嘆口氣。
“我娘也不得不為了保命嫁給了我爹,生下了我。我娘不喜歡我爹,我爹也不喜歡我娘,所以我出生后他們就分府別居了。后來,我爹被調離京都,去湖南當縣令,我就跟著我娘住進了舅父的府里。”
“后來就發(fā)生了宮變,今上登基,原來靖武朝的舊臣被重新啟用,公主殿下重掌大權,舅父入閣,我娘也回到宮里擔任了尚儀之職,雖然只是幫皇后整頓后宮,但也總算掌握了些實權?!?p> “我爹宦海沉浮,幾度調遷,長年遠離京都,我娘在宮中也是冷槍暗箭,步步驚心,直到舅父當上了宰執(zhí),我娘才能肆無忌憚地在宮中行走。”
“十八歲那年,我爹被皇帝調回京,本以為此次將是他升遷之景,卻沒想到受朋黨牽連,鋃鐺入獄,后病死獄中。我娘在我爹死后不久,飲毒酒自絕,隨之而去?!?p> 沉默。
葉沚道:“你娘從始至終到底有沒有愛過你爹呢?”
許嘉文搖搖頭:“不知道?!?p> 葉沚道:“約莫是愛過的吧,否則最后她也不會選擇與他共赴黃泉了?!?p> 許嘉文道:“我倒覺得她對我爹有情,但那絕對不是愛?!?p> 葉沚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慢慢又低下了頭。
許嘉文道:“她對他或許有情,有愧,有敬,有厭,有憎,卻唯獨沒有愛吧?!?p> 葉沚想說:“她或許心有所屬,但那個人并不是你爹吧。”可顧及這話著實太不尊重,因此并未說出口。
許嘉文像是看穿了她要說什么,一笑,道:“我早知道她心里有別人?!?p> 葉沚再次壓下了心中的好奇,垂首沉默。
許嘉文并未再多說什么,拍拍塵土,站起身來,雙刀出鞘。
他感慨一聲:“不論如何,她都是我的驕傲?!?p> 刀鋒破空,攔腰劈開了一朵還未及地的鳳凰花,花瓣片片飛舞,花蕊顫抖,落在了寬厚的刀身上。
兩把刀握在他手中,忽而左突右進,配合有度,忽而大相徑庭,各自為戰(zhàn),忽而劍走偏鋒,忽而憑空而出,看得人眼花繚亂,只嘆防不勝防。
院子里,悄然間下起了一場花雨。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許嘉文既然擔了縣主封的“故事大王”的稱號,便少不得要每日給她講幾個故事。但許嘉文知之甚多的與葉沚興趣頗深的并不在同一方面,因此將那些有趣的故事講完后,葉沚便不再纏著他,轉而與自己的小姐妹玩去了。
桂林的官家女子都以葉沚為尊,形成眾星拱月之勢,一日,星星們舉辦了一場馬球賽,要求月亮把她那傳說中的義兄帶來看看。
盛夏時分去打馬球?許嘉文覺得她們簡直不可理喻愚蠢至極,渾然忘了自己也曾帶著葉沚滿頭大汗去泡溫泉,甚至還因為喝酒把她忘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