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停止的時候抖了抖,車廂激烈地晃動了一下,乘客們受了驚嚇,接著疑惑起來,不是到站,窗外大雨傾盆,車兩邊是空的,很多人半站起身,目光往窗外探,火車停正好停在高架橋上,高架橋橫穿過極深的山谷,望下去有種眩暈感,山谷另一邊是山,成排的高山,可以猜測火車前面是條隧道,而火車停止之前剛剛穿過一段不短的隧道。乘客腦里很快出現(xiàn)火車外面的場景,停在兩排大山間的高架橋上,前后都是隧道。往外望的人愈來愈多,車停止之前,整個車廂昏昏欲睡,沒入睡的握著手機玩游戲、聽音樂,這時全醒了。
最初的驚訝后,人慢慢坐下,等待火車重新開動,除了剛好停在高架橋上,前后夾著隧道,沒人將火車誤點當(dāng)一回事,飛機誤點已成為常態(tài),火車誤點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直到半小時后,才有些煩躁。
尹志城站起身后一直沒坐下,他看了窗外的情景,雙手搓在一起,半小時內(nèi)攔了三位列車員,探聽停車的原因和重新開車的時間。車停止之前,他保持著一個坐姿,腰背挺直,雙手放于膝蓋上,直視前方,目光炯炯,嘴唇偶爾急速地動起來,發(fā)出怪異的喃喃聲,仿佛和某個人談著什么事。他對面和身邊的人幾次警惕地盯住他,慢慢發(fā)覺這習(xí)慣與他人無關(guān),才又放松。停車后,尹志城再無法安坐,要不是努力克制,他想狂吼發(fā)泄一通,恐懼弄得他無措,如果身邊有錘子的話,他肯定敲碎窗子,將手伸出去指住蒼天,質(zhì)問是不是又要整他。
乘客們昏昏欲睡時,許文錚一直清醒著,上車一坐下,他就在回憶里徘徊,這條路走了二十年,回憶也綿延了二十年?;貞浵翊u,他一路走,回憶一路在身后鋪起一條路,他就在這路上往往返返。
他和江梓是在路上碰到的,那時,他的路還清澈透底,沒有一點回憶的影子。那是他無數(shù)獨自旅行中的一次,他原以為是最后一次,這一次之后他將結(jié)婚。那次出門前,他和未婚妻肖潔薇對視了長長一段時間,目光沒有躲閃,仍是最初的理由,想一個人再去走走,以前一直這樣,就一個人,就是走走。未婚妻一定看到他眼里的坦蕩,才默默點了頭。出門時,許文錚認(rèn)為,不會再有這樣任性的出走了,以后身邊肯定都跟著妻子,再往后還得跟著孩子。那時,他沒想到,妻子當(dāng)然也想不到,這個習(xí)慣會延續(xù)二十年,這于一個家庭來說,簡直算奇跡。
他遇見了她——江梓。
他們在山道上遇見的,看見對方時,彼此都嚇了一跳。天已經(jīng)暗了,若在山下,城市早亮燈了,這山道算不得真正的路,在亂石和雜樹中扭扭拐拐,又窄又陡,是愛冒險的驢友硬踩踏出來的,加上山圍在旅游景點之外,白天都極少人行走的,他們都沒想到還會碰上人,而且是這時候,兩人都放慢了腳步,但彼此盡量錯開。他們盯著對方,事實上黑夜初臨,又是在那樣的山上,他們無法看清對方的臉,許文錚只能隱隱感覺對方是個女的。感覺到對方是個女性,許文錚停下了,他是準(zhǔn)備下山的,但她走的是上山路,山上除了荒石就是樹木,她上去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間,許文錚升起一絲不祥的預(yù)感,但很快打消了,因為對方跟自己一樣,背著巨大的包裹,看起來有露營設(shè)備的。許文錚想跟對方說點什么,這山遠離人煙,說不定藏有什么野獸。但對方先開口了:“你好,下山么?”聲音像許文錚在山頭看到的黃昏,柔和溫暖,他走近她:“你還上山?”
后來,許文錚和她一起上山,打了照明燈,搭好帳逢。兩人在帳蓬外選了塊大石,鋪上毯子,裹好長羽絨服,戴了帽子,開始交談,直到太陽從遠處的山頭升起。整個晚上,他們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天文談到地理,遠古談到未來,甚至從老子談到馬克思,這些話題在他們間自然而然。若在山下,在日子里,兩人都明白,這樣的話題不可能出現(xiàn)。一整晚中,沒有提到與自己相關(guān)的片言只語,也沒問過與對方相關(guān)的話。許文諍想,那次談話框定了他們以后的關(guān)系,似是而非,與煙火相隔。
日出時,兩人盯著太陽在山后一點點綻放,太陽完跳出時,兩人看了彼此一眼,很快縮回目光,都不習(xí)慣這樣的陽光。她先轉(zhuǎn)身收拾帳蓬,許文諍也收拾起來,她背了包裹,跟他告別,許文諍舉起手揮了揮。兩人都沒留下名字。
多年后一次談話中,突然談起第一次遇見的夜晚,許文諍問江梓:“那樣的山道,碰見一個陌生人,害怕么?”她笑笑:“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山道,又背了那樣一個包裹,會做什么壞事,有什么壞事可做?照山下人看來,應(yīng)該是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是我同類?!?p> 同類。很長一段時間,許文諍用這個詞定義自己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
許文錚轉(zhuǎn)過頭,滿車廂的人,他想,若有機會跟他們相處一輩子,可能也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同類。
此時,不知是不是無奈到極端,車廂里反有一種閑散和輕松,有些人又安心閉目養(yǎng)神,不少人拿出零食點心,邊聊邊吃,賣零嘴的小鐵車生意好起來。許文錚身邊的老人掏出自炒的南瓜籽請許文錚吃。尹志城仍是焦躁,在車廂內(nèi)來來回回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