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香的毛衣織得差不多了，歇下來喝了口水，放下水杯時，她看著窗外的雨，出神了。這樣的雨天，吳香總是很盡量找事情做，不然很容易出神。
那年的雨也這樣粘粘膩膩，從月初下到月末，給人一種不溫不火的錯覺，所以當半夜雨驟然變大，水漫至各家各戶門檻邊時，都沒怎么當回事，只拿土塊石塊破布墊高門檻，等著雨小下去，水自動退走。沒想到天像漏了洞，雨愈來愈猛，水很快漫進門，順著桌腿床腿往上爬。人們慌慌收拾東西，一層一層往高處摞，沒想到水緊咬不放，有人往山上跑了。
吳香在屋里繞轉(zhuǎn)，半天定不下主意，丈夫李木耿在遠方干活，他知道這里浸水了么或者也被水困住了？幾個孩子在床上嗚嗚地哭，她竟在椅子坐下了，雙腿膝蓋以下浸在水里，雙耳嗡嗡響，完全失了主意。直到隔壁秀紅嬸經(jīng)過，探著身子喊：“吳香嫂，快走啊，帶孩子們上山?！彼腿换厣瘢成辖壱粋€孩子，懷里抱一個孩子，另一個秀紅嬸幫著拉住，往山上跑。
大伯二伯幫著搭了竹棚，她奔回去牽豬捉雞。第三次奔回去時，水已經(jīng)漫到大腿，她水里搖晃了一陣，往屋子的方向艱難靠近。還要過日子，日子需要米，需要爐子，需要衣服，需要……她發(fā)覺還需要那么多東西。
站在屋門口，吳香只看見水，她就那么看著水，所有需要的東西沒有半點影子，她抱著門框，拼命想擠出號啕，喉頭卻塞住了。后來，腿麻了，她晃了一下，身子歪下去，臉撲進水里，那一刻，放棄一切的念頭一閃而過。那雙手將她出水面時，她突然強大起來，自認為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
劉墨晃著她的頭，想把她嘴里耳里眼里的水都搖出來，邊大喊：“快走?！彼蹲∷陆?，喊回去：“沒米，沒法活。”
“快走?！彼霐堊∷瑢⑺峨x屋子。
劉墨背了一個大袋子趕來時，吳香仍沒有回過神，幾個孩子哭累了，睡在臨時拼湊的木板上，遮著半張塑料紙。吳香看著他彎腰走進矮竹棚，在地上鋪了一張破雨衣，開始擺放東西，半袋米，半袋豆子，一包鹽，一小瓶油、火柴、蚊香。擺完東西，劉墨退出去。吳香蹲在破雨衣邊，手指在那些東西上一樣樣點過去，感覺自己一點一點活過來了。
一會兒，劉墨又來了，一手抱了個小爐子，爐里放了油燈、媒油，一手拖了一大抱柴，說：“先弄點吃的，暖暖身子。”出門前，他又轉(zhuǎn)過身，說：“山上那間屋我是常住的，平日都備著東西，還有床舊被子，雨若太大就搬過去?！?p> 那件事后，在兒女和丈夫面前，吳香就稱他為救命恩人，這樣稱呼，她感覺理直氣壯。那次洪水后，丈夫還專門到他家道謝，提了吳香準備的酒水茶葉和親手燜的五花肉，酒和茶葉丈夫提回來了，說硬不肯收，五花肉收下了。那年的中秋節(jié)，吳香準備著節(jié)貨時，有意無意提到，該請救命恩人一起過節(jié)的，他一個人的節(jié)不像樣。丈夫怪自己想不周到，親自上門請，劉墨推了，說習慣了一個人，和別人湊著無法吃飯。打理完一切，她推說要賣點東西，瞞著丈夫去了他的屋子。
屋門縫漏著一線薄淡的昏黃，她手指在門上扣了扣。他打開門，眼睛睜了睜，嘴巴張了張，吳香半垂下頭，說：“去吃個飯。”他手扶住門，保持著一個姿勢，她又說：“吃個飯，大過節(jié)的?！?p> “吃過了?！彼敝倍⒅?p> 她沒再說什么，回家后，準備了茶葉和燜肉，讓大女兒給他送去。燜肉他收下了，茶葉仍退回。從此，逢年過節(jié)——只要家里備得起，她都準備好茶葉，燜了五花肉給他送去，他照例只收五花肉。
自此后，每當雨粘粘膩膩地下，她干活就愛走神，有時腦子空空，一呆半天，有時會感覺到水，在腰間一漫一漫地，漫得她站立不穩(wěn)，他的手和目光變成繩子，系著她的意識。
吳香又喝了口水，說：“這種雨天其實挺好的——又要發(fā)洪水了吧，停車怕就是因為這個，還會有什么事呢？”
許文錚無法聽出老人的邏輯，也不確定老人是否在對自己說話，她臉朝著自己，目光卻不在自己身上，不知她看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