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英反復(fù)告訴自己，沒有退路了，只能轉(zhuǎn)身，到這個地步，她也不想要路了。在車上，她強迫自己回憶那個絕望的時刻，以堅定放棄所有，直沖那個計劃的決心。
那天，她發(fā)現(xiàn)公公婆婆在偷偷看什么東西，她立在門外，雙手端著剛蒸好的包子，想喊他們嘗鮮的。公公婆婆彎著腰，頭湊在一起，用極低的聲音說話，林銘英咬住將要出嘴的聲音，往半關(guān)著的門里探，公公婆婆從不瞞她什么事的，他們的事一向由她打理，家里出什么事了嗎？不可能，自己就是家長，會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那一刻，她有了不好的預(yù)感，收了聲踮了腳退回廚房，站在灶前努力地想。
她耐著性子等，等公公婆婆到村里戶人家喝喜酒，她進了他們的房間，細細搜起來，熟門熟路的，這房間一向由她整理清潔。竟搜不到什么，最后，她打開衣柜，拉開平日不去觸碰的暗格子，里面是婆婆的陪嫁耳環(huán)和手鐲，她平日是不去沾的。她看到了一疊信，還沒有拿出，手已經(jīng)抖起來。
果然是劉齊良寄的，林銘英腦門嗡嗡響起，家里有電話，有手機，劉齊良平時都靠電話聯(lián)系，和公公婆婆說什么她是清楚的，他寄信做什么，什么話電話里不能說。信都很簡單，林銘英都沒看，信封里掉出照片讓她蒙掉了，一個小男孩，六七歲，劉齊良和一個女?dāng)堉?。林銘英聽見世界崩塌的聲音，嘩嘩啦啦，四四散散，砸了她滿頭滿臉，她一向以為劉齊良只有那個女人，怎么想得到還有個兒子。公公婆婆原來在看他們的孫子，他們知道多久了？剛出生時就知道吧。林銘英膝蓋一軟，半跪在柜子前，良久，她撐著床沿，慢慢站起，剛剛涌出的淚被眼里的熱氣燒干了，她想到自己十歲的女兒，因為有了女兒，她一直以為這個家還是整的，穩(wěn)的。
林銘英開始拼命尋找那個女人，直到看信之前，她還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叫陳麗娜。一個月后，她找到了陳麗娜的娘家。
得知林銘英在娘家鬧的消息，一向溫文的陳麗娜跳起來，撲進房間收拾行李：“鬧到我家去了，算什么東西?！?p> 劉齊良攔住她，說：“你回去做什么？只會愈鬧愈大?！?p> “她先鬧的，我得這么忍著氣？”陳麗娜的聲調(diào)極少見地往上揚，“受夠了，不讓我回，那你回吧，把她從我娘家拖出去，我娘家房子不許她踏進一步?！?p> 兩人吵了半夜，劉齊良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好，你回去吧?！标慃惸鹊广镀饋?，好半天才重新收拾行李，邊暗中看著劉齊良，弄不清他有什么想法。
劉齊良突然感覺很累，累到懶得想后面的路，這么多年了，再拖也拖不出所以然，干脆讓她們鬧，看會鬧出什么路子，會往哪個方向走，他無奈的同時有說不出的輕松。
陳麗娜到家了，兩人沒有立即向?qū)Ψ經(jīng)_去，打了照面，兩個女人突然沒了聲音，目光勾在對方身上，就那么僵著，她們都看見對方在敲打拆解自己的世界，怒氣怨氣沖攪上來，塞住了聲音，塞住了意識。在她們回神之前，兩人被拉開了。林銘英被公婆拉著，扯離了陳麗娜的家，陳麗娜被父母攬著，推進了房間。
林銘英電話給劉齊良，通話一接通，她就語辭不清地喊叫一陣，劉齊良舉著手機，讓耳朵遠離手機，等林銘英那陣喊叫過去，才沖話筒喂了一聲。
“劉齊良，你讓那女人回來鬧的吧？城里已經(jīng)不夠了，要鬧回來了么。”
劉齊良想反問，是誰先鬧的，出口的話卻是：“有可能嗎？”
“劉齊良你給我講清楚?！绷帚懹⒌穆曊{(diào)再次揚高，這事該有個了結(jié)了?！?p> 劉齊良也想講清楚，但該怎樣講清楚理清楚，這幾年來他從沒有想出清晰的主意，就是偶爾有些想法，也很快模糊動搖了，他已經(jīng)不知該怎么理清楚，他將歲月當(dāng)作一片沙地，一頭扎進去，蒙住頭閉住眼。
陳麗娜的電話隨后追來：“齊良，再這么鬧下去，這事沒法收尾了，想想法?！?p> 劉齊良說：“我能想什么法?！?p> 陳麗娜口氣不好了，問劉齊良什么意思，她頓了一會，語調(diào)帶了隱忍不住的哭腔：“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你打算什么都扔開？”劉齊良煩躁起來，但他極力掩飾情緒，他怕陳麗娜這種語調(diào)，聽到這語調(diào)，他就看見她軟弱不堪的樣子。
聽不到劉齊良的聲音，陳麗娜追著說：“你要有良心?！?p> 劉齊良喉頭發(fā)塞，握著手機發(fā)木，良心兩個字變成硬物，敲打他的胸口，這些年來，林銘英也一直跟他提良心，他已經(jīng)分不清什么是良心了。
林銘英終于決定進城了，要說清楚，劉齊良當(dāng)然沒法攔。陳麗娜說她即刻就想回，城里那是她的家。劉齊良想都來吧，該怎樣就怎樣。這樣想著，竟有些無賴的快意。他一視同仁，給林銘英和陳麗娜都買了火車票，在電腦上付錢訂票后，他猛地吃了一驚，竟買了同一車廂的兩個連號。他抱住頭，不敢想象，林銘英和陳麗娜這兩個女人一路坐在一起。
其實，林銘英和陳麗娜可以跟別人換座的，在車上，沒買到連號的情侶或家人為了坐到一起換座，是極常見的。但她們誰都沒想到換座，換座意味著先撤退，氣勢上就輸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