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錚記得很清楚,他和江梓在一起時,已經(jīng)是認識后第六年,那天晚上很冷,江梓突然拉住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手心爬蔓上來,許文錚很驚訝,之前,他們徹夜長談,經(jīng)常拉著手在山上慢慢走,因為山道崎嶇,草木又多,拉手相互扶持是自然而然的。這次,江梓一定也有不同以往的感覺,她的指尖極微弱地抖著,許文錚的手握了一下,江梓回握了。
后來,許文錚想,應該跟他們那天晚上的對話有關。
那時,他們已經(jīng)找到那個隱秘的洞,在大洞里搭好帳蓬,架小鐵鍋煮了面,烤了雞翅,吃完東西后,他們并肩走出洞,洞外被樹木半環(huán)著的平地鋪了一層月光,兩人浸在月光里,開始長談。
話題一個一個接下去,不知怎么的談起了穿越,兩人爭論是否真能穿越無果后,許文錚饒有興致地做了個假設:“如果真的有穿越之術,一個人先穿越到古代,過一段古代的生活,再穿越到未來,過一段未來的生活,是不是就比平常人多一些歲月,生命會不會更豐滿一些?”
“也許吧?!苯髡f,“這樣一來,古代,當代,未來都真實地走一遍,跟通過文字或影視想象過去,靠想象力構造未來是完全不一樣的??烧l能確定呢?體驗多時間長,生命真的就豐滿了嗎?”
“生命怎么樣才是豐滿,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那么多人連這個念頭都沒有,有的是完全沒意識到,有的是根本不想意識。但活得長一點,是絕大數(shù)人想的,好像長是最珍貴的,都想走長長的路,想腳下的路又闊又光彩,可路的盡頭很少人愿意想?!?p> 兩人默坐了很久,仰起臉,看被樹梢半遮著的月。
江梓先垂下頭,自言自語:“活一千歲和活一百歲本質是不是相同,如果邊活邊丟到記憶,活到一千歲時,若只留下近一百年的記憶,和活一百歲某種意義上是不是一樣。如果記憶強大到可以延續(xù)千年,生命是不是就更值得,更豐滿?”
江梓聲音極低,但許文錚斜著身子,附著耳,捕捉到她每句話,他說:“記憶才真正決定了生命的長短嗎?生命依托于回憶,還是回憶成就生命?”
江梓沒有答話。
許文錚又說:“若生命沒有打開,沒有前進,沒有深入,只在原地踏步,在表層浮走,活一千年本質上和活幾十年該是一樣的。”
“但就算生命打開,前進了,深入了,便有意義了嗎?”江梓接口,“意義以什么來衡量?”
許文錚沒有答話了。
“人類一路走來,走了太長的路,擁有太多的東西,人類將這些稱為輝煌的成就,稱為偉大的文明,即使是如此,又怎么樣?”江梓聲音顫抖起來,但她仍說下去,“這一切有什么意義?這就是人類要的嗎?對人類本身有意義,還是對宇宙有意義,人類需要意義嗎?宇宙需要意義嗎……”江梓扯住許文錚的胳膊,隔著厚厚的衣裳,他仍感覺得到她指甲的力度。
“明知沒有意義,或是找不到,仍這么找著,這么走著?!痹S文錚拍拍江梓的肩,“這也許是人類目前最大的意義?!?p> 兩人又抬臉去看月光,這是人世之外的對話,在生活里是不能存在的,這種對話把兩個人逼到絕境,用人世之內(nèi)的話來說,是自找苦吃,他們?yōu)槭裁磁艿竭@山上,在這樣離群索居的地方自找苦吃。兩人感覺到入骨的孤獨,這種孤獨是不能隨說出的,一不小心將流入造作或被嘲笑,甚至被厭惡。
就是這時,江梓拉住了許文錚,兩只手緊緊握了一會,接著兩人抱在一起,突然變得脆弱起來,這孤獨需要一起支撐。
那天晚上,有一個帳蓬空著。
第二天,許文錚醒來時,江梓已經(jīng)走了,她的帳蓬拆了,什么也沒留下。許文錚想,江梓或許會在山下集市里,但他沒有去找她的念頭。
江梓確實在山下集市里,她需要在有人煙的地方走一走,看看日子里的零零碎碎,找回一點真實感??粗猩侠值那閭H,有那么片刻,江梓曾試著想象她和許文錚也這樣牽著手逛街,但很困難,她和許文錚可能會這樣嗎?他們間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