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順富的臉色和窗外的夜色一樣,愈來愈凝重,每次尹志城說去找列車長,他就暗暗等消息,不知火車還要誤到什么時候,他覺得那件事不能再拖了,再拖怕會成不了。怎么偏偏他坐的火車就誤點了,還一誤誤這么久,這是命么?林順富打了個哆嗦,他看見命變成一張怪臉,掛在面前,冷冷地盯著他,他咬了牙怒視那張臉,他終于想對命發(fā)脾氣了。
林順富一輩子順著命,命的手指向哪里,他的腳就邁向哪里,低頭垂目,不怨不喊的,命么,總有它的道理,但近期他愈來愈覺得命過份了。
當(dāng)年,隔寨好友在城里的遠(yuǎn)方親戚給了兒子工作后,林順富當(dāng)天晚上看見命那張臉露出了笑意,從小體弱的兒子終于長成了,有了工作——城里人叫工作,比干活好聽得多——林順富相信,已經(jīng)長到工作年齡的兒子有了足夠的根基,他一直以來繃著的神經(jīng)松了。
那段時間,林順富看見命那張臉一直微笑著,很柔軟。兒子工作極努力,做得很好,好友那個親戚老板挺滿意的。通過好友得知這些情況時,林順富欣喜得腳底輕飄飄,但他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說兒子一向勤手勤腳,更重要的是腦子活。幾個月后接到兒子電話,說因為顧客印象好,幫忙拉了幾單挺大的生意,老板一些場面上的活動帶他去了,教了很多東西,很多事情放手讓他去做,他認(rèn)識了更多的客源。末了,兒子透露了一個極好的猜測,他壓低聲音,好像電話線里有耳朵偷聽,告訴林順富,老板準(zhǔn)備新開一個電纜銷售點,如果順利的話,到時老板可能會將那個銷售點交給他管理。兒子的聲音不知覺地變得昂揚,解釋給林順富聽,這是能打出一片天地的,若真是這樣,他在城里將有屬于自己的事業(yè)。林順富聽不太懂,但他知道是大好事,連喊了一竄好。
但三個月后,兒子用灰色的聲音通知林順富,他要回家,他的工作丟了。林順富扔下電話跑到好友家,好友打電話詢問遠(yuǎn)方親戚,幾個電話了解后,好友說兒子砸了宿舍的玻璃,罵了人,差點和宿舍里的同事打起來。林順富兩耳嗡嗡響,下意識地問:“老板把他辭了?”好友說:“倒沒辭,老板看好他,想不到他會這樣,念著他年輕,讓他離開銷售點,到廠里干雜活,可他不干,最后一個月的工資也不要了——順富,你家小子性子這樣硬?”
林順富也想不通,兒子不像自己這樣沒用,但脾氣一向是不差的,也不會先動口動手的,他想親自問問那個老板,好友有點為難,說人是他介紹的,結(jié)果鬧出這種事,再說老板還是留了人的,是林順富的兒子自己棄了工作,還能說什么。
兒子回家后,什么也沒提,林順富和老伴稍稍提了一下,兒子很快跳開這話題,林順富和老伴眉頭眼角皺縮成一團(tuán),兒子讓他們別操心,他會再找工作的。
兒子一邊托在城里打工的同學(xué)打聽消息,一邊幫林順富干些農(nóng)活,不久,一位在酒店當(dāng)服務(wù)員的同學(xué)想辭工,將兒子介紹進(jìn)那家飯店。
很久以后,好友主動和林順富談起兒子在親戚那兒的事,說事后才弄清楚,不是林順富兒子的錯,是宿舍里那幾個同事見他被老板看好,有意思將新開的銷售點給他,嫉妒了,煸動老板一個沒出息的侄子,一起給他小鞋穿,在老板面前胡亂編話,弄得他忍無可忍。林順富替兒子委屈,但不快很快過去,反過來安慰一直嘆氣的老友:“這也是沒法的事,是我兒子沒有那種福分。”
那個時候,兒子在飯店已經(jīng)有了新工作,做得很好,工資不算高,但兒子很滿意,說包吃包住,因為是飯店,吃的不錯,住的地方也算干凈,掙到手的錢是純賺的。他興奮地告知林順富,一個月下來,除了工資歷,還有不少小費收入,他解釋了半天,林順富終于隱隱知道什么是小費。林順富覺得兒子的福分還是不薄的,進(jìn)城就找得到路,找到了路就走得下去。
半年后,兒子又有好消息,他當(dāng)上領(lǐng)班了。林順富弄不明白什么是領(lǐng)班,但他知道,兒子的工資升了,活輕了一些,還管了二十來個人。剛聽到時,他不太敢相信,冰涼的手捂著發(fā)燙的額頭,呆立了半天,以接受這個消息,然后小跑去菜地里告訴老伴:“該給兒子找媳婦了?!?p> 林順富和老伴還沒有給兒子找到對象,兒子的工作又丟了,這次是他自己病倒了。兒子在縣醫(yī)院搶救,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林順富再借不出錢,醫(yī)生要他帶人回家休養(yǎng)。就是那時候,林順富也沒有對命變過臉,老伴暗中抹淚時,他嘲笑女人淚太多,安慰老伴:“事總會過的。”他是那么想的,因為兒子還喘著氣,會吃東西會想事情,只是要休養(yǎng)。能休養(yǎng)就會好,兒子會好,路就能走,他不是還在么?
林順富沒想到命還會再變臉,大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