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駕到！
梁嬤嬤和凌蕭俱是一驚。
然而只呆了須臾，她就彈身起來，一連聲道：“哎喲喲，不就是場送別宴嗎，太子殿怎么還親自來了？天爺天爺，少爺快先別吃了，趕緊更衣過去見駕要緊！”
凌蕭已經(jīng)站起身來，又自行漱了口凈了手，就任由梁嬤嬤給他選了套大紅繡金線暗羅紋的外袍套上，又蹬了軟底紅靴，戴了寶藍(lán)小帽，一身堂堂皇皇地往鹿園趕。
他個子甚高，比同齡人要足足高出去大半個頭，腿長步大。大和雖然比他大上三歲，此時卻不得不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
凌蕭一路疾走，一路聽著梁嬤嬤在后面拎著大和的耳朵訓(xùn)斥：“你個皮蛋，方才裝正經(jīng)給誰看？我從席上下來，一回院就見少爺獨(dú)自在房里，連個點(diǎn)燈傳飯的都沒有。今兒個擺宴又用不著你，你跟去瞎湊什么熱鬧？”
大和吃痛不已，卻尚自嘴硬強(qiáng)辯道：“我哪里是去湊熱鬧，少爺不喜鬧騰，這么大的事，我不得幫少爺掌著眼嗎？席上來了哪些人，說了些什么話，我不得當(dāng)少爺?shù)亩鷪?bào)神嗎？要說伺候起居，嬤嬤也是少爺?shù)哪虌邒?，少爺餓著了，嬤嬤就將罪過推得這般干凈嗎？”
“嘿，你個小子還硬氣起來了！我也是你能信口編排的？”梁嬤嬤聽他還敢反咬一口，不由七竅生煙，“我是少爺?shù)哪虌邒卟诲e，可也是府里的管事嬤嬤。宴會這么大的事，哪里不得我去操持？倒是你，別的用處沒有，單把少爺伺候好了就是你的福氣！你可倒好，猴兒一樣不知竄到哪兒去，讓少爺一人在屋里挨餓。老爺開宴請客，用得著你當(dāng)什么耳報(bào)神？有什么事老爺不會親自跟少爺說嗎？再說，在座的都是當(dāng)朝五品上的大員，大人們談?wù)摰氖拢彩悄銈€小廝聽得的？”
“有什么聽不得的？”大和兀自不服，“不就是些男男女女，吃酒聽曲兒的事？姐姐們都聽得，就單我聽不得？”
“你個猴......”
“快到了，噤聲?！绷枋捄鋈环怕_步，頭也不回地打斷了他們。
身后又掙扎了兩下，便徹底安靜了下來。梁嬤嬤快走一步搶到他身前引路，還沒走兩步，就見前面竹林處拐出一個人來，正是管事蔣輝。
他也是一臉匆匆，打眼見著凌蕭一行，立時松了口氣，道：“喲，少爺，到了就好，老爺還在催呢?！闭f著，他上下打量了凌蕭一眼，笑道，“少爺今日衣著與平日不同，看著倒精神了許多。來，這邊走?！闭f完，便引著他前去。
剛一拐過竹林，震耳的喧囂熱浪便撲面而來。
雖是室外，又臨著水，還是初秋，但宴飲的賓客顯已禁不住酒酣耳熱，有些甚至已經(jīng)解開外裳扇涼，冠帽也不知滾落何處。這么眼望著大概有四五十席，把個水榭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此時席上空無一人，大家都涌到了榴花臺上，顯是追著太子而去。
蔣輝領(lǐng)著凌蕭一路過去，人群便自動讓開一條路。凌蕭走入其中，熟悉的竊竊私語聲就又順著他的頭頂淹了下來。
他自三歲習(xí)武，耳目聰敏甚于常人。但每當(dāng)此時，他就極度憎惡自己這身本事，恨不得做個聾子瞎子才好，至少落個耳目清凈。
“這就是衛(wèi)國公世子？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虎頭虎腦的多精神！”
“秦大人這句世子叫得倒順口！豈不知有多少人心中存疑呢？”
“你是說......這話雖有些道理，但歸根結(jié)底，畢竟是飛騎將軍親生的，身上總歸流著一半凌家的血......”
“你也說是一半，那另一半呢？有誰知道？要是個山賊土匪的血，此子日后承襲爵位，豈非本朝一大禍患？”
凌蕭深吸了口氣，閉閉眼忘卻這些不堪入耳的閑言，又往前行了幾步，便豁然開朗。
只見前方空出了丈余見方的地兒，隔著欄桿能看到后面水上的大舫，舫內(nèi)的舞姬樂師盡皆跪伏在地，只余滿舫燈火通明。
這邊榴花臺上也立著兩盞鶴燈，燈下立著一身著淡黃圓領(lǐng)袍衫之人，面目溫潤儒雅，雖不如何出塵，卻十分平易和藹，正是當(dāng)朝太子殿下。
他忙整肅衣冠，上前行了大禮，又轉(zhuǎn)頭對著太子身邊的外祖父母行了一禮。外祖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太子見到他似乎也十分歡喜，抬手招他過去，又摸了摸他的頭，滿口贊道：“世子今日熠熠生輝，甚是亮眼，讓人見之一掃秋日哀愁?。 ?p> 凌蕭忙俯拜誠謝，一抬頭，就見太子身旁還站著個與他年紀(jì)相仿的小公子。他凝神一想，認(rèn)出是九皇子元知若，之前進(jìn)宮赴宴時曾遠(yuǎn)遠(yuǎn)見過幾次。
這位皇子與他的太子兄長完全是兩個模子里出來的人。與他兄長的圓臉善目不同，這位九皇子天生一副清雅秀逸的美人相。尤其一雙丹鳳眼清澈不染纖塵，讓人見之便想到春日碧波，甚是賞心悅目。
此時，這位九皇子便用這一雙鳳眼好奇地打量著他。雖說是打量，卻也讓人生不出絲毫不快之感，只覺如清風(fēng)拂面，純善如麋鹿稚犬。
凌蕭不敢過分逾禮，只看他了兩眼，見了禮，便移開了目光。
此時太子也請眾賓客回席。席位早已重新安排過，衛(wèi)國公夫婦的主席被撤到一側(cè)，下人們又端來兩桌新席，一桌放在沉香榭正中，一桌置到了衛(wèi)國公席邊。
太子打首落座，眾人才又紛紛坐下。凌蕭也到外祖身邊，在席前靜靜跪坐好。笙歌絲竹又響了起來，舞娘們重又翩翩起舞。
他方才只進(jìn)到一半便匆匆趕來，此時尚有些餓，便自顧自用起飯來。雖不是自己偏愛的口味，但勝在細(xì)致精美，倒也不難入口。只不過用飯的間隙不時有形形色色的目光投來，幾乎要在他頭頂燒出一個洞，讓他著實(shí)有些煩悶。
這么想著，他就又抬頭看了看方才那位清爽澄明的九皇子。不料，他也正在看自己，四目相對，兩下都有些羞赧。那九皇子還抿嘴笑了下，眉眼彎彎，真正令人心曠神怡。
大人們在敬酒說話，不時有人擊箸高歌，興致來了，也有當(dāng)庭起舞的。太子皆不以為失儀，權(quán)當(dāng)尋常人家玩樂，看得樂樂呵呵。
一頓飯漸漸接近尾聲，算時辰已近亥時，明日還有早朝，實(shí)是該散了。于是太子打頭，又給衛(wèi)國公敬了一輪酒，說了些無非山高水長，后會有期的話，席上便靜了下來。畫舫也悄然遠(yuǎn)去，一夜笙歌到此告一段落。
大臣們紛紛起身告辭，太子也站起身，卻尚沒有離去的意思。眾人不解地望著他，就見他目光茫茫望著天空。
凌蕭也抬頭一看，就見原本晴明浩瀚的墨藍(lán)天幕上，不知何時聚起了大朵大朵的云，似乎預(yù)示著又一場連綿秋雨。
就在此時，一陣雁鳴掠過。他定睛遠(yuǎn)眺，就見以灰白色的云朵為底，其上隱隱可見一行人字形的小黑點(diǎn)，正緩緩向南而去。
雁南歸，雁南歸，雁歸人不歸。他的雙目忽然有些刺痛，不禁轉(zhuǎn)頭看向外祖。
此時，忽有一聲孤鳴響起，離著雁群不遠(yuǎn)，大概是只離了群的孤雁。眾人覺得有趣，紛紛抬頭去找，卻遍尋不見。
只有凌蕭一直盯著天幕中的一個小黑點(diǎn)。他目力比常人要好些，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落單凄惶的孤雁，心中不禁有些戚戚。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太子感慨了一句：“眾雁皆歸，卿何獨(dú)往？”說著，他轉(zhuǎn)向外祖，似是頗為可惜地道，“這人世如雁群，歸雁尚知組隊(duì)前行，可見緊隨洪流，認(rèn)準(zhǔn)頭雁，大有好處。凌公又何必非要特立獨(dú)行，將自己獨(dú)立于大流之外呢？”
這話說得極輕，外人看來不過是兩人親熱耳語，但凌蕭卻聽了個滿耳。他覺得奇怪，便轉(zhuǎn)頭去看他。只見太子仍然一副笑面郎君的模樣，目光中卻不自覺多了一份凌厲，在燈火中顯得有些晦澀不明。
“哦？”外祖這時開口了，“太子殿下這話倒叫人費(fèi)解。老夫自認(rèn)一直緊隨洪流，從未落于大隊(duì)之外。只不過......”他凝眸看向太子，“只不過是有些幼雁，自以為羽翼豐滿，便想著令立城墻，組建大功。自以為追隨者眾，殊不知，自己才是離群的那只孤雁??！”
他說著對著太子拱手一揖，懇切道：“殿下自幼長于宮廷，受圣上寵愛庇佑，又豈能不知，這雁群之中，自始至終就只有那么一個頭雁呢？”
外祖說完，雙目殷殷地望著太子。太子沒有答話，氣氛一時間莫名有些緊繃。
凌蕭感受到周圍氣流的波動，心下也暗暗緊張起來，不由仰首望著太子。就見他面色微慍，一雙眼里情緒萬千，最終，卻緩緩扯出了一個笑。
他拍了拍外祖抱在胸前的手，道:“凌伯伯所言甚是。雁群中只有一個頭雁，自古如此，知微豈會不知？唉，想是今夜的酒太濃，倒叫人神思不屬，被些個畜生的事攪亂了頭腦，哈哈，豈非可笑！凌伯伯此去山高路遠(yuǎn)，務(wù)必要看顧身體，江國還指望著伯伯保萬世太平呢！”
他說完，外祖也笑了，目光中卻透著不易察覺的失落：“太子抬舉了，老朽不敢居功。但求在有生之年不負(fù)圣恩，為國為民略盡綿力罷了?！?p> 太子聞言一笑，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凌蕭，道：“凌伯伯教誨得宜，蕭兒也用功出息，小小年紀(jì)文武皆為出色，日后定能繼承祖業(yè)，上馬立功，繼續(xù)為我江國柱石！今日時辰不早，知微先行告辭。待伯伯赴任之日，知微再隨父皇親來相送！”
說完，太子不再多言，一馬當(dāng)先，穿過人群向外走去。
外祖緊隨其后，凌蕭也快步跟上。然而在走到人群中央時，他卻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他有些詫異地轉(zhuǎn)頭一看，就見一個跟他年紀(jì)相仿的華服公子正滿臉挑釁地盯著他。
一見此人，凌蕭不禁輕輕皺起了眉頭。
此子名為段錦瀾，是吏部尚書的長子。平日里最是嘴碎，跟誰都能吵起來。吵崩了卻又打不過，于是心中記恨，逮著機(jī)會就要再報(bào)復(fù)回去。
他之前也不知死活地招惹過凌蕭，卻不料“口角”不成，反變成“拳腳”。當(dāng)時他就滿口嚷嚷著“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此時定是仗著父輩在場，凌蕭不能動手修理他，于是又皮癢起來。
“嘿，啞子大個兒，你外祖要走了，跟你爹一樣，不要你了！看你以后還怎么囂張！”他咬著牙將一席話說出來，知道別人聽不見，只往凌蕭一人耳朵里灌。
凌蕭實(shí)在不想和他一般見識，奈何他死抓著自己的衣袖不放。他身后還跟著一大群人，都被他倆擋在后面，嘰嘰喳喳不知前面為何忽然停了下來。
東宮駕前豈可失儀，段錦瀾臭名昭著，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也不足為奇，他卻不想與之同流合污。
心中一焦，他干脆朗聲道：“段公子既如此相中我這件外袍，便是贈與公子也無妨。只不過此路狹窄，咱們還是不要擋著他人為好。”
說著，他便作勢要去脫外袍。習(xí)武之人動作利索，不過說話功夫，他內(nèi)里的月白長襦已經(jīng)露出了一半。
事發(fā)突然，吏部尚書段毅看著衛(wèi)國世子義正辭嚴(yán)的小臉，又看了看自家犬子目瞪口呆的嘴臉，不由一驚，一時間也反應(yīng)不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只下意識拉了兒子一把，斥道：“瀾兒休得胡鬧！”
說完，他又慌忙擺手制止了凌蕭，連聲道：“多謝世子美意，只不過秋夜天涼，世子還是注意保暖，注意保暖......”
凌蕭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又將外袍披好，便再沒管那段錦瀾，沉著臉繼續(xù)前行。還沒走兩步，忽聽得一聲輕笑。
他抬頭循聲一看，卻是他身前不過五六步遠(yuǎn)的九皇子。他走在前頭，凌蕭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卻能清晰地想象出此人此刻眉眼含笑的模樣，不由微微有些發(fā)窘。
一轉(zhuǎn)眼到了府門，諸臣一同恭送太子和九皇子回宮。凌蕭隨眾人行禮后，又著意看了眼太子，就見他已然神色如常，仿佛剛剛的一幕只是他的幻覺一般。外祖也是一臉淡然，不喜不怒。
倒是一旁的九皇子，宴席上一句話都沒說，此時卻獨(dú)獨(dú)對他道：“世子儀表非凡，此前不曾到得近前，今日一見，果然出眾。以后日子還長，大家多多來往才好?！?p> 這人也不過十歲上下的年紀(jì)，一派老成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卻絲毫不顯稚拙，只襯得他涵養(yǎng)得宜，令人心生好感。
凌蕭忽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愣了一瞬，忙拱手應(yīng)了。那九皇子便輕輕一笑，轉(zhuǎn)身隨太子登車回宮。
一時間眾人作鳥獸散，熱鬧了一日的國公府終于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端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