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山火，不僅燒光了京郊的一座山頭，也點燃了滿朝大員的心火，朝堂上一時硝煙四起。
圣人大怒，下令嚴查，卻查出個令人瞠目的結(jié)果：京郊山火并非意外，乃是人為。加之當日有不少人曾目睹十數(shù)名黑衣劍客在事發(fā)地行跡鬼祟，賊人縱火一事可謂板上釘釘。
這下一石激起千層浪，圣人當朝摔了折子，以一月為限，責令務(wù)必查出真相。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一個月兵荒馬亂地過去了，在各部聯(lián)合搜索之下，那伙賊人竟如會飛天遁地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可供勘察的痕跡都沒留下。
這下天子之怒再難遏制，一聲令下，宿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以瀆職罪查辦，加上之前火災(zāi)中身死的吏部尚書，朝中一下空出了兩個肥缺。
滿朝鷸蚌爭相競利，烏煙瘴氣地吵鬧了十余日，名額提了否，否了提，始終無有定論。
最終，圣人在忍無可忍之下下令，吏部尚書一職暫時空缺，由侍郎雪無疾暫領(lǐng)尚書事務(wù)。京畿宿衛(wèi)大權(quán)經(jīng)過一番兜轉(zhuǎn)，還是落到了衛(wèi)國公手里。用圣人自己的話說就是：“經(jīng)年老臣，辦事穩(wěn)妥，朕放心?！?p> 如此，沸沸揚揚的重陽山火一事才算是塵埃落定。
白駒過隙間，日子已經(jīng)悄悄滑進了十月。外祖初領(lǐng)京畿防務(wù)大權(quán)，每日更加繁忙了起來。凌蕭不時也跟著外祖出行，權(quán)當熟悉事務(wù)。
這日巳時，他剛從宿衛(wèi)軍大營騎馬出來，走在回府的路上，當眼就見檀荇也騎著他的棗紅馬溜溜達達地朝自己走來。不用問，就知道他定是又閑得發(fā)慌，出門遛彎來了。
街上人來人往，兩人一照面，便分別下了馬，走到一處。
果然，檀荇當頭便道：“表兄表兄，沒想到剛出門就碰見你了。你軍中的事完了？我正想去郊外打馬，要不要同去？”
凌蕭手頭也沒別的事，便應(yīng)了他，兩人牽著馬，向著南城門走去。
可走著走著，檀荇就發(fā)覺不對起來，納悶道：“誒，表兄，這人怎么越來越多?。俊?p> 說話間，又有幾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從他們身邊跑過，一面跑還一面喊著：“來了！來了！”
凌蕭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前幾日從軍中聽來的一事，但忘了日子，不確定是不是今天。
正自沉吟著，檀荇忽然叫了一聲，拉著他往邊上退了兩步。凌蕭凝神一看，就見前面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路，三匹高頭大馬頭戴紅花，意氣風發(fā)地踏步而來。
“哎呀，是狀元郎，今科的狀元郎！”人群浮動起來，不斷有人向著馬上三人拋花度果。
“呀，是狀元游街嗎？”檀荇登時興奮地瞪大了眼，“我打小就聽我娘說，可從來沒見過！表兄，你身上有花嗎？有絹子嗎？”
凌蕭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今年新增了秋闈恩科，文武兩試皆有。殿試早已結(jié)束，可偏偏出了重陽山火一事，足足耽擱了一月，前幾日才放榜。
他日前在軍中聽聞此事，還想起了回京船上遇到的那個少年，好像是叫郎英，也不知他考得如何。
“這，這就是今年殿試一甲，狀元榜眼探花郎？”正出神，旁邊傳來檀荇頗為不滿的聲音，“這三位大哥加起來足有一百多歲了吧？也就狀元還能看，剩下兩個什么玩意兒？做我爹都嫌老......尤其是那個探花，看著足有四十多了吧？這還叫探花郎？這都探花公了吧！”
“阿荇，慎言?！绷枋挵蛋祰@了口氣，“科試哪里是那么好考的，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能入圍殿試已是十分不易。”
他看了眼那位被檀荇嫌棄的探花，忽然想到了日前聽說的一個傳聞。
據(jù)說今次殿試的頭名本是這位探花郎陳艱。名單都遞上去了，可圣人看到他的名字后心生不喜，覺得太過晦氣，就提了排名第三的李隆聲做狀元，把二人的排位顛了個個兒。
之所以提第三名，沒提第二名，還有一個原因是榜眼已年近四十，且相貌平平無奇。而李隆聲今年二十有五，儀表堂堂，看著更顯我朝威儀。
不過這些沒必要告訴檀荇，否則又是一場啰嗦。
“啊？都這么老嗎？”檀荇的目光一路追隨著馬上披紅掛彩的三人，咂咂嘴道，“這可太沒勁了！就沒個神童啥的？跟戲文里唱的似的，十八九就做了狀元，又長得俊，被公主一眼相中，招來做駙馬啥的？”
“也有，”凌蕭道，“我朝最年輕的狀元林仕林首輔，及第時不過二十有一，尚了先帝的德音公主，傳為一時佳話。文壇巨擘明皓經(jīng)更是十八歲便得了殿試頭名，不過他參加的是東陵的科考，所以未收錄典簿。”
“東陵？”檀荇眉頭一皺，“東陵......不就是西南邊角的那個小國？彈丸之地，考他們的試應(yīng)該不難吧？”
凌蕭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在鷹城不也讀了些書，怎的連東陵文壯都不知？所謂文盡東陵，武盡索倫。索倫有多少名將，東陵就有多少文豪。你說他們的科試難不難？”
“誒，你這么一說我就懂了！”檀荇道，接著掐指一算，驚道，“那這東陵的老學(xué)究可真不少??！”
“哎，來了來了，武狀元來了！”
兩人說著話，方才游街的大馬已經(jīng)行過，圍觀群眾卻又躁動起來，把二人的目光也吸了過去。原來后面緊跟著武試一甲頭三。
自古文試出白首，武試出青頭，是說文試及第者常常須發(fā)花白，而武三甲卻往往是正當年的壯小伙。而這壯小伙中又不乏樣貌出眾者，因而比起文狀元游街，武狀元更能掀起熱潮。
說話間，就見又是三頭大馬遙遙而來，遠遠看著，風姿就與方才三位不可同日而語。
武狀元一馬當先，一身玄衣，二十出頭的模樣，手持一柄長槍，在眾人高昂的歡呼聲中得意地驅(qū)著胯下坐騎。
他后面是并排而來的榜眼和探花。榜眼還好，也是二十幾歲的壯漢，一把飄逸的美須髯隨著坐騎顛簸有節(jié)奏地擺動。
而探花卻年少得很，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面上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偏瘦的身板后背著一把寬刀。他似乎有些不習慣如此熱鬧的場合，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凌蕭老遠就覺得這人眼熟，看了一會兒，認出他就是當日與他并肩作戰(zhàn)那位少年郎，郎英。檀荇也認出了他，指著那少年對凌蕭“哦哦”直叫。
不一會兒，馬隊便走到近處。郎英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經(jīng)過凌蕭和檀荇時略停了停，原本渙散的雙眼忽然一亮。
接著他一勒韁繩，利落地跳下馬，朝著凌蕭二人走來。馬隊中人見他如此，也紛紛住了馬，好奇地往這邊看過來。
“世子！”郎英走到凌蕭近前，一下跪了下去，“世子當日大恩，郎英未有機會言謝。如今又見世子，請世子受在下一拜！”
見他如此舉動，圍觀眾人都驚訝地竊竊私語起來。
凌蕭一把扶起他，笑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倒是你，當日我就看你功夫不錯，果然得中一甲。恭喜了！”
郎英見到他似乎極為開心，滿面的笑容將方才的青澀全部驅(qū)散不見：“承蒙世子夸贊，郎英雖中探花，但與世子還是相差甚遠?！?p> “過謙了?！绷枋挼恍Α?p> “對了，”郎英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浮現(xiàn)出些許為難，“此見世子，郎英還有一不情之請。”
凌蕭對他微一頷首。
“聽聞大將軍日前得授宿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總管京畿防務(wù)?！崩捎⒌?，“我......在下仰慕大將軍已久，不知可否到大將軍麾下效力？”
凌蕭聞言，眉頭一皺，道：“武進士的官職分配一向由兵部負責......”
“我知道！”他還沒說完，郎英便急著打斷道，“我打聽過了，多半是二等御前侍衛(wèi)?？晌倚闹芯磁宕髮④姙槿耍Ｍ茉谒庀滦Я?，不知可否有此機緣......”他說著，雙眼迸發(fā)出渴望的光芒。
“御前侍衛(wèi)顯貴非常，又有機會接近圣駕，可比在宿衛(wèi)軍中有前景得多?！绷枋挼?，“你可想好了？”
“從未猶疑！”郎英堅決道，“我自幼仰慕大將軍威名，來京赴試就是為了掙些名頭，好讓將軍看到。若能借此機會歸入大將軍旗下，郎英也算達成了一樁夙愿！”
“既如此......”凌蕭沉吟了一下，道，“我便將你之請稟于外祖父。但此事能不能成，還要看外祖父與陛下的意思?！?p> “郎英明白，多謝世子！”一聽這話，郎英大喜過望，立即躬身拜了下去。
凌蕭又將他扶起來，道：“那閣下還是盡快上馬，免得耽誤了行程?！?p> 兵部的監(jiān)禮官早就過了來，見到是在與衛(wèi)國世子說話，便沒打擾。如今見這邊敘話完畢，方才上前催促。郎英上馬后又朝著凌蕭遙遙一拜，接著便隨著游街的隊伍緩緩遠去了。
當日小小的插曲過去，凌蕭和檀荇回到府中，當晚便向外祖稟報了此事。
凌峰聞言倒是頗有些興致，摸了摸鬢須，問他道：“這事，你怎么看？”
“郎英所請，孫兒倒覺得無甚不妥。”思忖片刻，凌蕭道，“他的功夫我親自看過，屬中上乘。加之此人人品上佳，年少有為，肯為外祖效力，當是好事。”
“嗯，知道了。”凌峰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
過了幾日，凌蕭再去軍中時，就在校場見到了一個熟悉的瘦削身影。他站在陣列最前端，正領(lǐng)著軍士操練。尚顯稚嫩的臉上神情嚴肅，令行禁止，倒頗有些大將風范。
文武狀元游街的盛事就像是一段未寫完的句子，將舊書頁翻過去，又引出全新的篇章。金秋十月漸入末尾，低迷數(shù)月的朝堂上卻忽然涌動起歡欣的氣氛來。
這份喜氣在一日日的緊張籌備中越傳越遠，最終溢出了宮墻，連終日在長街游蕩的檀荇都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回府，他便問凌蕭近來是否有什么喜事。
“也不算什么大喜事，”凌蕭正在窗邊讀書，聽到問話，頭也不抬地道，“就是陛下壽辰將至。不過不是整壽，不會大慶，最多辦場家宴了事，與你我都沒什么干系?！?p> “哦，這樣啊?！碧窜粲行┦T了癟嘴道，“我還以為又有什么節(jié)慶呢！”
凌蕭看了他一眼，道：“重陽那日還沒鬧夠嗎？還惦記著節(jié)慶?！?p> “哎呀，”檀荇湊過來道，“當日險是險，之后回味起來，卻也挺有意思的！不過這皇上也是，咱們當日幫了那么大的忙，我還以為總要賞些什么，誰知連個屁都沒有！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拼命了，兩個膝蓋都磕青了，左手還被劃了個大口子呢！你看，表兄你看！”
說著，他就把左手往凌蕭眼前湊。
凌蕭嫌他擋住了書頁，將他的手輕輕撥開，道：“不是已經(jīng)嘉獎過了嗎？旨意上還提了你的名字，說你少年俠氣，未來可期?！?p> “光說有什么用？”檀荇大為不滿，“要嘉獎就來點實際的呀！皇帝老子那么有錢，隨手賞我?guī)讉€便好，我要的又不多！”
凌蕭又看了他一眼，道：“府里耽著你吃還是耽著你喝了？這么多牢騷?！?p> “那倒沒有，”檀荇道，“就是覺得太草率了一些。這可是京都?。】傆X得......總覺得......就是差了點什么......”
凌蕭輕輕搖了搖頭，又翻過一頁，繼續(xù)讀了下去。
原本絲毫未將檀荇的話放在心上，卻不想，此子竟與皇上在此事上達成了驚人的心意相通。大概也是覺得少了些什么，皇上頒下圣喻，特許衛(wèi)國公攜世子進宮，參加宮廷壽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