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旨意時,凌蕭的腦子慢了半拍,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
衛(wèi)國公深深看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么,只道:“皇上自幼待你親厚,你這個世子也是他當(dāng)年力排眾議親封的。此番多年未見,想見見你也是有的。你收拾停當(dāng),明日晚間隨我入宮?!?p> 其實在京里長大,因著外祖的關(guān)系,凌蕭對皇宮并不陌生。只不過多年未去,此番前往,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跟他預(yù)料的一樣,因不是整壽,宮里只辦了場家宴,到場外臣寥寥無幾。
凌蕭隨外祖下馬后,就見宮門邊上還停著另外一輛馬車。上面雕著一只玲瓏福獸,是段家的標(biāo)記。
段家其實算不得外臣,已故吏部尚書段毅的妹妹就是圣上的靜榮貴妃,段錦瀾算是皇上的侄子。加之此番段家損失巨重,皇上招其家眷進宮安撫自是情理之中。
內(nèi)官在前引路,凌蕭同外祖一起入席,就見雖是小宴,卻也坐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過他對這些娘娘內(nèi)臣沒什么印象,當(dāng)年年紀(jì)太小,本就記不得人,再加上六年來朝局變動,新舊交替,遠遠看去,竟是一個面善的也無。
眾人見衛(wèi)國公帶他過來,倒是都很感興趣,紛紛上前寒暄。外祖帶著他一一見禮,又逐個介紹過去。他一一行禮拜會,還沒開宴,就已甚感疲憊。
終于筵席開了,歌舞絲竹之聲響徹寰宇。這幾年他聽?wèi)T了北地的大開大闔,再聽京城曲調(diào),不由覺得格外靡靡。倒也不是說不好,可總覺得少了幾分風(fēng)骨。直到一女子獻上一曲琵琶,他才抬頭多看了一眼。
“哎呀,自當(dāng)年于凌公府上一聚,多少年了,就再沒聽過這么好的琵琶!”坐在外祖下首的老翁捋著疏朗的胡須嘆道。
這個老頭凌蕭倒是還記得,是當(dāng)朝右相溫儒,太子的外祖父,當(dāng)年鹿園夜宴上還跟他說過幾句話。
“哼,孟大家豈是那等凡俗樂姬,穿街走巷給人奏曲玩樂的?大家技藝出神入化,非有名士相邀不能現(xiàn)身。凌衛(wèi)公赴北境后,也就是前兩年皇后娘娘做壽,還請大家進宮奏過一次琵琶。這之后,就再沒人請得動了!”
凌蕭轉(zhuǎn)頭一看,只見是溫相下首的老翁。他雖是在同溫相說話,卻看也沒看他,而是一直盯著孟大家的方向。
“哎喲喲,烜雍伯爺所言極是!”溫相卻絲毫不以為侮,呵呵笑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自是風(fēng)雅非常。不過聽皇貴妃說,近來娘娘似乎貴體欠安,太醫(yī)輪番診治卻無甚成效。我那大女婿一脈在醫(yī)藥上還算頗有些研究,如有需要,伯爺盡管開口!”
“哼!不勞相爺費心!”烜雍伯嗤了一聲,道,“娘娘那是老毛病了,一點小事,不礙什么。皇貴妃娘娘只管自身安好便是,你那大女婿,還是給你自家留著吧......”
“那位是皇后娘娘的父親,烜雍伯秦煊業(yè),也是禮部尚書秦樓月的父親?!币娏枋挻蛄?,侍立在后的蔣輝湊到他耳邊道,“另外,秦家還出了一位宣德妃,是十六皇子的生母?!?p> 凌蕭點了點頭,剛要問些什么,忽聽上座說話道:“二郎,這就是蕭兒吧?六七年不見,長成大孩子了!”
他連忙回過神來,隨外祖父起身行禮。就聽皇上接著道:“嗯!儀表不凡,二郎有福氣??!”
外祖聞言笑道:“陛下謬贊了。蕭兒資質(zhì)平庸,每日只得勤學(xué)苦練,才不至落了下乘。陛下各位皇子龍章鳳質(zhì),才是真正的天選之材?!?p> 皇上聞言哈哈笑了幾聲,隨即道:“朕那幾個小子,聰慧有余,卻都頑劣得很!好在太子勤學(xué)好問,還算頗得朕心。蕭兒就不一樣了,重陽山火,舍己救人,俠義心腸自不必提,還有一身的好功夫!百姓中有好多人看見了,都是贊不絕口?。‰蘅墒锹犝f,蕭兒當(dāng)年不過八歲稚齡,就打敗了一應(yīng)參選之人,成了時空禪的關(guān)門弟子,不知可有此事?。俊?p> “呦,是嗎?”皇上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驚嘆。
衛(wèi)國公行事低調(diào),凌蕭被收為時空禪關(guān)門弟子一事,并未向外人透露,所以朝中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
“朕也是前幾日才聽說的。蕭兒此次拜別師門,少不得要有一番難舍?!被噬系?,又問,“不知二郎此番回京,可已為蕭兒擇好名師了?”
外祖道:“不瞞陛下,老臣也正為此事發(fā)愁呢。這乍回京城,事務(wù)繁雜,一時間也騰不出手來,正不知如何呢?!?p> “哦?”皇上道,“二郎何必為此事煩心?國學(xué)監(jiān)二月開考,蕭兒文武全才,二郎何不令其一試?”
“這......”外祖遲疑道,“此番行程緊迫,之前并未考慮過此事,也未做下安排。況且聽聞國考報名之期已過,蕭兒這......”
“欸,這有何妨?二郎還是一如既往地守規(guī)矩。這種事情,跟禮部說一聲便好了嘛!”皇上說著,對席中一人道,“秦愛卿,將凌世子的名字加進考試名單里。考試自然還是要憑真才實學(xué),但不該連個機會都不給,讓好好的苗子白白耽誤一年!”
禮部尚書秦樓月連忙起身應(yīng)承,又對外祖道:“衛(wèi)國公放心,此乃小事,只需稍后將世子一應(yīng)信息報與下官便好?!?p> 外祖便道:“如此,謝過陛下和秦大人了。”說完,攜凌蕭一同行了禮。
此事告一段落,宴舞繼續(xù)。那位孟大家早已奏畢離席,宴會上再無入耳之音。凌蕭又坐了一會兒,覺得越來越無趣,便借故更衣,去了后花園。
皇宮中園圃眾多,這個是專門為宴飲賓客所設(shè),所以格外大些。其中遍植奇花異草,小徑通幽,凌蕭行走其中只覺得幽香馥郁,十分安寧愜意。
他走了一會兒,慢慢到了花園深處。忽然身后一叢花樹簌簌響動,他轉(zhuǎn)過身去,就見一位女子立在他身后一丈處。
這人約么三四十歲的樣子,保養(yǎng)得極為細致,臉上連一絲細紋也無。她衣著樸素卻精致,看著略有些眼熟,凌蕭又往她臉上看了一眼,便即認出來,這就是剛剛在筵席上獻曲的那位孟大家。
認出人來,他心中不禁一奇。不明白她為何會找上自己,他并不打算率先開口,只靜立不語,以眼神相詢。
月色很好,花園小徑中也有燈盞照明,所以他能清楚看見那女子面上的表情。她顯是頗為激動,雙目在他臉上流連許久,最終停在了他的眼睛上。
“你有她的眼睛。”她緩緩道,言語中帶了細微的哽咽。
凌蕭心中一動,不確定地問:“您......認識家母?”
那女子點了點頭,道:“阿雪與我淵源頗深,不想昔年一別,竟成永訣。”說著,她低下頭,平靜了一會兒,復(fù)又抬起頭道,“不過如今見到她的兒子長大成人,又如此俊秀出息,她在天有靈,心中必也安慰?!?p> 聞言,凌蕭心中大震。卻因過于突然,他并未立即信她,只皺著眉上下打量。
“哦,你看我,太激動了,都忘了自我介紹一下。”那女子見他默然不語,接著道,“我是十二音坊的總教習(xí),大家賞臉,稱我一聲孟大家。不過你若愿意,可以喚我一聲孟姨?!?p> 凌蕭看著她,沉默不語。
“啊,”見他不言,那女子有些尷尬,笑笑道,“原是我唐突了,你不認識我,我又出現(xiàn)得突然,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只是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改日若是有空,可以來十二音坊找我?!?p> 凌蕭仍是沉吟不語,但微微將頭偏了過去,眼神也游移開來。
那女子看到他的表情,忽然反應(yīng)過來,忙又道:“你看我,見到故人之子太過激動,倒忘卻了!你來時不要走正門,十二音坊東面有一扇小門,平日里是鎖著的。我接下來三日都會在未時和申時將此門打開,世子若肯前來,便可經(jīng)由此門進入。這扇門直通我居住的小院,那里僻靜,平日里只有我和一個貼身侍婢,再就是親近的訪客。你沿著花徑走,直到盡頭處的二層小樓,門口有一個銅鈴,你搖一搖,我的侍婢就會下來接你。”
聞言,凌蕭還是靜靜地望著她,嘴上不置可否,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激蕩起來。
“孩子,”那女子見狀,懇切道,“我不是壞人,也不想勉強你。只是你母親與我是舊識,我今日見到你,忽又想起當(dāng)年種種,歷歷在目,令人怎不感懷!”
她看著凌蕭,目光溫柔慈愛:“我也聽說過你母親當(dāng)年之事,想來你這些年,多少也會有些心結(jié)。我雖對當(dāng)年之事所知甚少,但你若愿意,我倒可以與你談?wù)劙⒀┑呐f事,也算一寄你我二人共同的哀思?!?p> 說完,她不再逗留,又深深地看了凌蕭一眼,便轉(zhuǎn)身沒入灌木叢,飄然離去了。
凌蕭一人呆立原地,滿腦混沌??粗鵁艋\光暈下影影綽綽的花園小徑,他甚至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驚了狐仙。
甩甩頭,他輕輕否定了心中光怪陸離的想法,繼續(xù)向前走去。這后花園中心有一片水,他想到那里吹吹夜風(fēng),靜一靜。
可還沒走幾步,身后樹叢又發(fā)出了窸窣響動。他以為是那孟大家去而復(fù)返,忙回過身去,卻見一少年男子拖著步子從小徑中走了出來。
光線暗,他形容瘦削,寬大的衣服幾乎是掛在骨架上,又低著頭,乍一看活像幽魂一般。凌蕭心下一驚,再定睛一看,見竟是段錦瀾。僅他一人,身邊一個隨從都沒帶。
但說是段錦瀾,但眼前這個,與一月前他登高時見到的那個簡直判若兩人。昏黃的燈火下,他的臉色極為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尤其眼下兩道青黑,直如被吸干了精氣一般。
他見凌蕭停下,便徑直走到他跟前。還沒等凌蕭開口,他突然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