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蕭這一驚不小,還以為他是酒醉站不穩(wěn),想要伸手去扶,卻被段錦瀾阻住了。
“世子大恩,錦瀾無以為報,在這兒磕頭了!”說著,他真的叩下頭去,“砰砰”之聲不絕。
凌蕭被他一番舉動弄得摸不著頭腦,也不顧他阻撓,手下用力,一下子將人扶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么?”他道,“當(dāng)時情況危急,救人乃是本分,況且當(dāng)日抬你下山的并不是我,你大可不必如此?!?p> “不,不是我......”段錦瀾終于抬起頭來,一張臉上竟已是涕淚橫流,“是,是......”他不知是喉疾未愈還是太過激動,“是”了幾次,卻死活說不下去。
凌蕭思忖片刻,有些不確定地問:“那日我救下山的那位夫人和孩子......”
“就,就是家母和幼弟!”段錦瀾終于說了出來,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嗆住。
緩了緩,他抹了把眼淚,又繼續(xù)道:“父親已然去了,若不是你,我......我如今就是孤魂野鬼,一個親人也沒了!”說著,他嗚嗚大哭了起來,“我之前還那般說你,說你表弟,說了那般難聽的話。我,我真的......”
“無事?!绷枋挼溃胺凑乙矎臎]跟你一般見識過?!?p> “嗚......”聽他這樣說,段錦瀾哭得更厲害了,身子向前一傾,竟直接掛到他身上,抱著他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比凌蕭矮了大半個頭,此時趴在他懷里,委屈得像個小媳婦一般,弄得凌蕭大為尷尬。他忙一把將他抓了起來,塞到身旁的樹上。
段錦瀾愣了一下,又“嗷”的一聲,抱著樹干繼續(xù)哭了下去。直哭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才漸漸止住,對凌蕭拱手一禮,抽抽噎噎地道:“凌兄見笑了?!?p> 凌蕭剛在腹誹兩人關(guān)系何時變得可以稱兄道弟,就聽段錦瀾小聲道:“我,我想出恭......”說完,他又一臉無辜地問道,“他們說恭房換地方了,你知道在哪兒嗎?”
凌蕭登時無語,抬手向前一指,卻發(fā)現(xiàn)花園路徑復(fù)雜,不知該如何描述,便嘆了口氣,道:“一道去吧。”
“哦?!倍五\瀾應(yīng)了聲,委委屈屈地跟在他后面。
園子其實也不大,兩人走了一會兒,就看到前方亮光。又往前走了幾步,凌蕭聽到前面?zhèn)鱽砑?xì)碎的腳步聲。離得尚遠(yuǎn),想來是其他來出恭的大人,他未做他想,和段錦瀾又走了幾步,就聽花圃對面隱隱傳來交談之聲。
“哎呀,說這重陽山火不是意外,乃是人為......我這,這心里......到現(xiàn)在都不能相信??!唉,太慘了!你說段尚書是撞了什么邪神,好好的登高辭青都能被山火燒死!你說說這......唉!”
一聽是此事,凌蕭本想加快步子走開,不料段錦瀾卻停下了腳步。
“撞邪神?”另一人道,“現(xiàn)在滿京城大概也就只有大人您這么想了吧?還撞邪神,那山火就是邪神,催他命的邪神!”
“誒,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那山火是沖著段毅去的?”
“哎喲,我的大人!”另一人恨鐵不成鋼道,“這不是明擺著嗎?重陽山火乃是有人刻意為之,后果是什么呢?段毅死了。這兩下一聯(lián)系,那山火是沖著誰去的還不明顯嗎?要不那么大的地界,這山火就逮著段毅一個人燒嗎?”
“這就有些危言聳聽了吧?”另一人不信道,“當(dāng)日山頂祈福之人死傷近百,何止段大人一人?況且宿衛(wèi)軍那邊不是說了,是東邊來的流寇,好像還有說是公善會的人,想在京城制造暴亂?”
“哎喲,我的大人??!這明擺著就是宿衛(wèi)軍抓不著人的說辭罷了!他們敢說,您也敢信!”
“哦?”那人停頓了一下,忽然品出味來,遲疑道,“哎,老實說,你是不是有什么內(nèi)部消息?”
“嘿!”另一人笑道,“大人這才算問到點子上了!這年頭,沒點內(nèi)部消息,我敢出來胡說嗎?”
那人的聲調(diào)立刻提了八度:“那快些說來,別藏著掖著賣關(guān)子!”
“嘿嘿......”說話的人干笑幾聲,接著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啊,段大人根本就不是被燒死的。他是先被人殺了,然后才在山火里燒了的!”
“殺人焚尸?!”另一人一聲驚叫。
“噓!我的大人,噤聲!這可是皇宮!”那人又道,“我也只是聽說。當(dāng)時人都燒成焦炭了,據(jù)說是憑著手上的金戒指才認(rèn)出來的。不過有人聽仵作說,那具焦尸的喉管里根本沒有煙灰。大人可知這是何意?”
“這......這......”
“沒錯......”那人意味深長地道,“還有,事后補位的雪無疾是誰的人,您不會不知道吧?”
“雪無疾?我聽說他跟......”
“噓......咱們心知肚明便好。段毅是五皇子的舅舅,他一死,太子的人立馬補位。這其中深意......”
“哎呀呀......”另一人連聲驚嘆,“可這事這么大,段家人就忍氣吞聲了?不鬧嗎?”
“怎么不鬧?那兩天段毅他兒子都鬧成什么樣了,一天到晚喊著要告御狀,說有賊人暗害他爹??尚滩亢痛罄硭虏榱诉@么久,沒有證據(jù)啊!最后還是東宮親自派人去段府斥責(zé),那小子才閉了嘴?!?p> “嘶,這段家小子說起來也真是慘。一場山火,差點被滅了滿門,事后卻連個說法都討不著,嘖嘖......”
“好了,咱們也不必?fù)?dān)他人之憂。太子和五皇子對立已久,這里面的水太深,外人哪里說得清楚?咱們啊,就當(dāng)是茶余飯后的消遣,隨意嚼吧嚼吧就算了!”
“大人說得是。”另一人道,“咱們出來也有些時候了,還是早早回席吧......”
聽到此處,凌蕭不禁回頭看了段錦瀾一眼。就見他雙目赤紅,咬肌凸起,卻愣是一滴淚都沒掉。
那邊說話聲漸漸遠(yuǎn)去了,凌蕭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記得當(dāng)日你也跟我說過,有人要害你爹......”
聞言,段錦瀾面上青筋暴起,牙關(guān)緊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你......”凌蕭有些遲疑,“若真有此事,還是要奏請陛下細(xì)查,不可......”
誰料話音未落,段錦瀾忽然面色一變,接著連連擺手,一迭聲道:“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面色鐵青,似是想到了什么極可怕的事。凌蕭心下疑惑,上前一步,待要細(xì)問,段錦瀾卻如見了貓的耗子一般,慌忙道了聲“我去出恭”,便一閃身往恭房里跑去。過了許久,他也沒再出來。凌蕭等他不著,便自行回席去了。
歌舞已寂,筵席接近尾聲,賓主盡歡,面上都露了些疲態(tài)。皇上上了年歲,有些體力不支,此時便讓大家散了。眾大臣躬身行禮,山呼萬歲后,便魚貫出了宴廳。
方才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凌蕭還有些魂不守舍,跟著外祖出去,一路都沒有說話。誰知,二人走了沒多遠(yuǎn),就被一人攔住。一看,是禮部尚書秦樓月。
凌蕭忙向他見禮,秦尚書倒很和善,也對他拱手道:“世子有禮。”
說著,他自己也向衛(wèi)國公見了禮,然后又對凌蕭道:“也沒有別的事,只是想再跟世子說一下國考的事情??荚嚾掌诙ㄔ诙鲁跻?,內(nèi)容有文武樂三大類。文試是必考項目,其余兩項世子只需挑選其中之一參考便是。各中細(xì)節(jié),我明日會派一下屬,過府為世子細(xì)細(xì)說明,具體參考書籍也會由他一并為世子送去??计诰嘟裰蝗掠杏啵€望世子早做準(zhǔn)備?!?p> 這人辦事穩(wěn)妥,又有效率,衛(wèi)國公很是欣賞,當(dāng)即攜凌蕭謝過。
想了想,他又道:“據(jù)聞,一般參加國學(xué)監(jiān)大考的士子大都年過十六。蕭兒臘月才滿十五,年歲上會不會小了些?”
那秦尚書滿臉堆笑,看著凌蕭道:“國學(xué)監(jiān)向來不設(shè)年齡限制,但憑各家本事而已。世子少年英才,又得皇上青眼,此番若考中,定是美談一樁。”
想了想,他又道:“說來也巧,今年年齡偏幼的,不只世子一位呢。戶部沈大人之子才剛十四,也要于明年二月參考。二位若都得中,可算創(chuàng)了國學(xué)監(jiān)史上奇談了!”
聞言,衛(wèi)國公沉吟了一會兒,對凌蕭道:“如此,你好好準(zhǔn)備就是。國學(xué)監(jiān)乃元京最高學(xué)府,入門不易,莫要掉以輕心?!?p> 凌蕭躬身應(yīng)了。兩人遂與秦尚書告辭回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