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詫異,沈青阮又道:“我自幼便長年在外求學(xué),先生所居之處甚是偏僻,性格也孤傲,不許我們亂跑,往往只有年節(jié)下才得以回家探望。后來母親走了,她在生阿吉時傷了身子,不到三年就病逝了。父親如同瘋了一般,一夜花白了頭發(fā)。之后他性情大改,極度厭棄阿吉,認(rèn)為是她害死了母親。他有一段時間甚至不能看到任何與母親相關(guān)的物事,也包括我。那段時間,我便連家也不敢回,一個人帶著阿吉住在先生處。直到半年后父親被調(diào)回京,我才又與他相見?!?p> “回京之后,我們二人便越發(fā)忙碌了起來。父親新官上任,自有數(shù)不清的應(yīng)酬。而我則來往于翰林院,也是連日無休。后來又進(jìn)了國學(xué)監(jiān),兩邊跑著,日子更是辛苦。庸庸碌碌間,便連傷懷的時間也無。當(dāng)初在西南時,先生雖嚴(yán)厲,但好在有寒表兄陪伴。他年長我數(shù)歲,一向?qū)ξ翌H為照顧。后來來了京城,四下無親,便只有世子你了?!?p> 一番話被他囈語般說完。話畢,他仿佛沒有期待凌蕭的回應(yīng),把雙臂在桌面一搭,也不看他,將下頜輕輕架在了上面。
凌蕭看著對面那張略帶薄紅的臉,一時拿不準(zhǔn)這是不是他的醉話。說實話,他一向不知如何與醉酒之人相處。因著他自己千杯不醉,有時也拿不準(zhǔn)對方是否酒醉,又醉了幾分。
躊躇了一下,他又在沈青阮杯中添了些茶水,道:“再喝一些。明日還要早起,醉酒頭痛便不好了?!?p> 沈青阮終于抬了抬眼,瀲滟眸光在他面上一掃,又轉(zhuǎn)到了他持壺的手上。
“你說過,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彼⒅敲督渲缚戳艘粫海?,“這么些年,一直戴著?”
聞言,凌蕭心中一緊。
他將茶壺放下,又將左手縮回到石桌下,低聲道:“她既給我了,那我就戴著?!闭f完,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倔強,不由偏過頭,看向一旁的虛空。
沈青阮便沒了聲音,良久,才又聽他輕聲道:“家母,單名一個鸞字。”
“什么?”凌蕭有些恍惚,回過頭去看他,就見他一手撐著下頜,也正靜靜凝望著他。目光清明,方才的醉意早已消散無蹤。
凌蕭不解地皺起了眉。
沈青阮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了然地笑了:“看來果然如此。孟大家果然是誤會了。”
什么跟什么?凌蕭完全懵了,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衛(wèi)國府獨子,一代巾幗英豪,飛騎將軍之后。建業(yè)二十一年臘月生,建業(yè)二十八年隨祖父遷居北境鷹城?!鄙蚯嗳钛凵裼纳睿伦智逦?,“凌蕭,我自小就知道你。”
雖不甚明白,但被他異常的情緒感染,他每說一句,凌蕭的心里就緊上一分。直到他說出最后一句,他心里咯噔一聲,只覺得線索千絲萬縷,而他卻無論如何理不分明。
半晌,他才意識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母親,你母親,以及十二音坊的孟大家,當(dāng)年曾是十分相知的閨閣好友?!鄙蚯嗳畹?,“很小的時候,我母親也曾帶我去看過你。不過當(dāng)時咱們都太小,什么都記不得了?!?p> 這話就跟一個霹靂別無二致。
“我......為什么......”凌蕭磕磕巴巴道,仿佛失語了一般。
沈青阮輕輕嘆了口氣:“小時候,母親曾對我說起過她們的往事。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和你的母親好好地道別?!?p> 眼睛猛一刺痛,凌蕭忙轉(zhuǎn)過頭,深吸了口氣。再轉(zhuǎn)過頭來時,他的臉上已重歸平靜。
“你說?!?p> 沈青阮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抬手斟了杯茶,鄭重道:“說及此事,我先要代家母道一聲謝?!?p> 說著,他將茶奉與凌蕭,道:“家母年少時曾與孟大家結(jié)伴出游,泛舟于月西江上。孟大家善琵琶,家母善阮咸,為求清靜,便將船劃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靠在望京山背陰的竹林邊上。那里風(fēng)景極好,卻人跡罕至。兩人奏樂奏得暢快,卻不料驚擾了竹林里的一伙強盜。千鈞一發(fā)之時,被正從竹林里穿行的凌將軍看到,并救了下來。若非凌將軍,家母恐難活命,我如今也不能在此侃侃而談了?!?p> 他這番話說得極詳盡,顯然是聽母親反復(fù)提及,連細(xì)節(jié)都一清二楚。夜風(fēng)沁涼,凌蕭卻覺得心中無比燥熱。沈青阮柔和的聲音吐出的每一個字,到了他的腦子里都轟隆隆響成了一片。
自他出生以來,所有人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母親。但凡提及,也是仰望她一代女將的英姿。畢竟她當(dāng)年以未嫁之身生下了他,縱使一身榮譽,功勛累累,卻仍逃不過身為女性那重重道德枷鎖的束縛。
他幼時不懂事,也曾纏問外祖父母親的事。外祖父先是惱怒,后來就是一臉的無奈與悲哀。再長大一些,同齡人有好事的,也曾用她母親嘲笑于他。雖然都被他打跑了,但他心里卻長出了一片逆鱗。
他不愿聽人說到母親,不愿與人說起母親,甚至連思念都牢牢控制。偶爾想起母親,都覺得那只是一個遙遠(yuǎn)的符號。這個符號一半是黑暗壓抑的屈辱,另一半又是絕對光明的贊譽,渴望而矛盾著,禁錮了他年幼的心。
“沈青阮......”他低低嘶叫了一聲。胸口熱血沸騰,五味雜陳,不知是忽然聽到舊事的激動,還是逆鱗被觸的憤怒。
沈青阮見狀,并沒急著說話,只在他面前的茶杯里又續(xù)了些水。
“凌蕭,”他望著他,目光平靜,“若你實在不想聽,我便不說。只是明日便要離開,我想告訴你這段淵源......”
“為何不早說?”凌蕭一下打斷了他,“既有淵源,為何不早說?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從出生起背負(fù)了多少隱瞞與猜疑,又失去了多少平常人唾手可得的溫馨與幸福?自幼寡言,砥礪勤勉,堅毅隱忍,這都是世人與他的評價。聽著好聽,可知這背后藏著多少辛酸?
若是可以,誰不希望自己也能像尋常孩童一般,上有父母庇佑,下有朋友交心?誰不想無憂無慮,沒心沒肺地過快活日子?
出身不可選,國公府給予了他多少顯貴,就在他身上栓了多少鎖鏈。在這一重重桎梏下,摯友本就難尋??杉葘さ昧?,卻為何還要藏著掖著,不肯全盤托出?
“我以為你知道。”沈青阮道,“你對我一向看顧,國宴上更是與索倫人拼命,為我報仇。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你我母輩的淵源。直到方才我才確認(rèn),你竟對這段過往一無所知......”
凌蕭心下愈發(fā)酸楚,他將左手在桌下緊緊握了握,平復(fù)了一下心緒,道:“你繼續(xù)說?!?p> 沈青阮也給自己倒了杯茶,續(xù)道:“那年,凌將軍救下家母和孟大家后,她們?nèi)吮愠闪伺笥?。后來相處日久,發(fā)現(xiàn)興趣相似,志趣相投,又結(jié)成了金蘭姐妹?!?p> “興趣相似”。凌蕭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四個字,不由抬眼看他。
沈青阮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據(jù)家母所說,凌將軍不善樂器,卻極善解樂意。往往家母一曲奏畢,凌將軍便能讀懂她心中所想。這點,連孟大家都自嘆弗如?!?p> 說著,他的目光貌似不經(jīng)意地在凌蕭身上掃了一圈,又道:“家母遂將其引為知音,兩人常在一處。家母常說,那是她閨閣時最愜意的時光??上М?dāng)時北境屢屢不寧,凌將軍奉命戍守,兩人不得已而分別。直到北境戰(zhàn)事稍定,凌將軍載譽歸來,她們才重又見面。見面時,凌將軍已懷有身孕。”
凌蕭心中一緊,面上卻沒動聲色。
沈青阮續(xù)道:“當(dāng)時除了家母,沒人知道此事。家母與凌將軍,似乎因為這件事鬧了些不愉快。直到一月后凌將軍又接到北境急召,她前來與家母辭行,卻不知為何兩人大吵。凌將軍負(fù)氣而走,之后......就再沒回來?!?p> 他緩緩嘆了口氣,看著凌蕭道:“整件事情,家母就對我講了這么多。每每說起此事,她都十分傷懷,我只聽著,也不敢多問?!?p> 說到這兒,他便停住了。凌蕭脊背僵直地坐著,心中卻已掀起了軒然大波。那個他從小便選擇性忽略的,比他母親的舊事更難以讓他開口的問題,如今在嘴邊呼之欲出。
他艱難地看向?qū)γ妫蚯嗳钔?,卻目露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彼拐\道,“他的姓名,凌將軍就連家母也未曾透露?!?p> 一顆懸起的心頓時又跌回了肚子里。
“沒事?!绷枋挸谅暤?。這么些年了,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此時也并未覺得多么失望。
默了一會兒,他又道:“方才你說孟姨果真是誤會了,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