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阮低頭一看,沒說什么,長臂將阮咸接了過來,抱在懷里。曲起的腳在枝椏上踏了兩拍,接著手指撥動,一串流暢的音符便流淌了出來。
他閑暇時從不愛彈譜子上的成曲,而是隨手彈現(xiàn)下的心境。凌蕭從他的曲子里,就能明白他當(dāng)時的心情。
而此時的樂音,卻連他也聽不分明?;{(diào)是傷懷的,但其中卻摻雜了太多復(fù)雜的情緒,讓他聽不懂,也猜不透。
他不由抬頭向花樹上看去,就見沈青阮低垂著頭,離琴弦很近很近,似乎在努力鉆研指尖的力度。而他的側(cè)臉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一如既往的,不將心中所想宣之于表。
一曲奏罷,余音裊裊。沈青阮大夢初醒般抬起頭,就看到凌蕭正在樹下怔怔地望著他。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的名字?!绷枋挼?,“你那么善琴,為何名字里卻是個阮字。”
說完他微微笑了。
沈青阮卻是一怔,默了半晌才道:“阮......不是這個阮,阮是我母親的姓氏?!?p> 這下大大出乎凌蕭所料,他又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忽然面上一紅。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右手輕撫著阮頸,道:“本來是那個傾的,周歲時母親給改成了現(xiàn)在的字。說是不想讓我受擾于這些風(fēng)花雪月的情懷?!?p> 他極少談及自己的家事,對亡母更是只字不提。可不知為什么,凌蕭此時卻很想知道他更多的事,父母,親族,童年......什么都好。
這么想著,他便問了出來:“令堂......”
“你聽說過青鸞這種鳥嗎?”沈青阮沒接他的話,而是提出了一個不相關(guān)的問題。
凌蕭以為他不想說,便接著他的話頭道:“鸞鳥?鳳凰?”
沈青阮搖了搖頭,目光悠遠(yuǎn)地望著天幕:“相傳赤者為鳳,青者為鸞。鸞是這世上最美麗,也最孤寂的鳥。它飛越崇山峻嶺,江河大海,為尋找另一只鸞鳥而窮盡一生??墒撬恢?,自天地初始,這世上便只孕育出了這么一只神鳥。它是這世上的獨(dú)一無二,無出其右者,亦無人能與之為伴。它身負(fù)的五彩光環(huán),是榮耀,亦是枷鎖。據(jù)說在生命的盡頭,鸞鳥偶然間望見了鏡中的自己,誤以為終于找到了另一只鸞,喜極而鳴,聲遏行云,就此命絕?!?p> 他的聲音冷靜,情緒淡漠,但凌蕭聽到耳里的,卻是切切實(shí)實(shí)的悲哀。
他微微蹙起眉峰,道:“可你母親找到了你父親?!?p> “是啊,”沈青阮輕輕嘆了口氣,“她找到了我父親,卻并沒有找到另一只鸞鳥?!?p> 不知怎的,凌蕭忽然想到了元知若與齊弗蓮,便道:“是父母之命?”
“算是吧。雖然我總覺得,母親不像是會被父母之命,世俗流言束縛的人?!鄙蚯嗳畹?,“但誰又能知道呢?畢竟那時的她還那么年輕?!?p> 聽他這么說,凌蕭忽然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v然他很好奇沈青阮的事情,但這畢竟是他父輩的家事,自己問得太多了。
然而沈青阮卻沒理會他的沉默,自顧自問道:“世子,你這一生,可曾有過什么遺憾?”
這話問得實(shí)在突兀。且不說他這一生才不過短短十?dāng)?shù)年,單就這個問題而言,既是“遺憾”,又怎能輕易宣之于口?
但凌蕭卻并未覺得冒犯?;蛟S是因?yàn)榻褚固厥獾臍夥瞻?,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似乎今夜就應(yīng)該要談些比平時更深的話題,一些平日里有所忌諱,害怕觸及的話題。
“我心中所憾,你知道的?!彼?,不自覺地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然而說歸說,他并不想深入這個話題,便反問道:“怎么忽然這么問?今晚你情緒有異,是想起了什么,心有所感嗎?”
聞言,沈青阮卻未立即作答。
他仰頭看了看天幕,挺秀的下頜線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凌蕭靜靜地看著他,就見他終于又垂下頭來,輕輕嘆了口氣,從一旁的樹杈上拿起他從宴席上捎來的小半壇花釀,仰頭灌了一口。
凌蕭以為他有什么疑難的心事要吐露,甚至不由想起了幾月之前,他聽聞自己夢入幻境之后的奇怪反應(yīng)。然而等他終于張口,卻是顧左右而言他,又提了個令他意外的問題。
“世子你看,”他指指墨藍(lán)的天幕,“這浩渺銀河,無邊無垠,浩瀚無極。人之一生與之相比,便如滄海一粟,渺小至極,卑微至極,如蜉蝣一般,掙扎于短短數(shù)十寒暑。已經(jīng)夠苦了,卻為何,還要有情呢?”
說完,他將臉貼在花樹粗糙的樹干上,輕輕閉上了眼。
“你......”凌蕭眉梢一挑,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沈青阮緩緩道,眉心微微顫抖著,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用盡他全身的力氣,“我見過,聽過,讀到過形形色色的離散。卻沒有哪一種,比這種來得悲哀?!?p> 說完,他似是苦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向上一提。但接著,一滴淚便從他面頰上滑落,隨同落花吹散在了風(fēng)里。
凌蕭凝眉望著他,心中的詫異如洪水般洶涌而來。驚到極處,他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世子,”沈青阮又笑了一下,然后將身子一縮,雙手環(huán)住自己的肩,“我醉了。京城的酒太烈,燒得人心疼?!?p> 見他如此,凌蕭站起身來,走到樹下,道:“下來。”說著,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沈青阮睜開眼,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就聽凌蕭又道:“下來,我煮了茶,解解酒?!?p> 唇角微抿,沈青阮又笑了一下。他沒理會凌蕭伸過來的手,自己在樹干上隨意一撐,便如片羽般輕盈地落到地面。
凌蕭隨他一同走到石桌邊坐下,將原來杯中的茶水倒了,又斟了杯新的,長臂遞給了他。
沈青阮伸臂接過,也不飲,只將茶水湊到鼻下,輕緩地聞著味道。
“世子可知,自我母親離世后,世子是這個世上為數(shù)不多的,照顧我的人?!甭劻藭翰柘?,他將茶水緩緩飲盡,悠悠道。
凌蕭一怔,不由揚(yáng)了揚(yáng)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