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能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事先預(yù)知他們的行程,并在溯陵布下天羅地網(wǎng)?
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gè)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答案。
還記得第一次堂審時(shí),弛虞雍曾經(jīng)說過。在他們?yōu)榘①R求藥的那天清晨,他宿醉方醒,從自家的藥廬走出來,就看見阿賀坐在路邊的一棵大柳樹下,兩只小腳一蕩一蕩的,還沖他甜甜地笑了笑......
不可能。
凌蕭在心中下意識(shí)地否定。
可下一瞬,這個(gè)結(jié)論就在強(qiáng)大的邏輯面前土崩瓦解。理智告訴他,這才是唯一合理的,能將他心中所有疑團(tuán)全部解開的答案。
“哈哈哈哈......”他心中思緒翻飛,對(duì)面的八萬卻忽然苦笑了起來。
“還以為是什么天衣無縫的計(jì)謀,機(jī)關(guān)算盡,到頭來還不是被人一眼看穿!賀姐姐,你看看你,死得多不值??!”
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胸口,凌蕭全身猛地一震。
八萬說完后,面上就露出了一絲古怪的表情。
凌蕭怔怔地看了他須臾,忽然反應(yīng)過來,一拳揮出,在他還來不及咬下去之前,“哐”的一下,將他的后槽牙打落下來。
“唔......咳咳咳咳......”八萬被打得眼冒金星,撲倒在地。一口血噴出,混著幾顆牙齒,其中一顆里面赫然藏著一顆小小的黑色藥丸。
他捂著鮮血淋漓的嘴,還掙扎著去夠那顆落齒。凌蕭卻先他一步,將牙齒一腳踢飛了。
“又是死士......”他望著八萬兀自前伸的手,喃喃道,心中忽然悲涼地發(fā)痛起來。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做下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八萬的衣襟,將他提了起來。
“呵呵......”八萬嘴歪眼斜地看著他,半晌,扯出一個(gè)苦笑。
“公子,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陳家村的人,陳湘湘也真的是我的姐姐?!弊旖锹╋L(fēng),他口齒不清地道,“只不過世間多疾苦,天意愛弄人。我和姐姐......都不得不走上這條不歸路......”
“什么事都怪天怪地,是老天拿刀逼著你,讓你去殺人的嗎?”凌蕭怒道。
“呵......刀?”八萬嗤笑,“刀能逼人做什么?一刀下去最多碗大個(gè)疤,還能噴兇手一臉血,多痛快!可知這世上折騰人的法子數(shù)不勝數(shù),每一種,都比一刀捅下去要來得殘忍得多!”
“天下人多夸贊弛虞氏博愛仁慈,”他的眉梢眼角盡是諷刺,“但我們陳家村的人都知道,弛虞府哪里是什么兼濟(jì)天下的善堂,他們的少家主,那就是一個(gè)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魔!”
“這一世,我們承受了太多的苦難,菩薩是渡不了我們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牙還牙。他毀了我們的一生,那我們也只好讓他萬劫不復(fù)!”
“可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么做是助紂為虐!”凌蕭心痛道。
“弛虞斛惡事做盡,你們背后的主子難道就是什么善人嗎?為一己私利肆意犧牲他人,視人命如草芥,說到底,他與弛虞斛有什么不同?”
“不同啊,公子?!卑巳f淡漠地望著他,“弛虞斛是來糟踐我們的,而主上,卻是為我們報(bào)仇的?!?p> 他望著凌蕭陡然凌厲的眉眼,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忽然平和了下來。
“公子不必急著反駁我?!彼谅暤?,二十出頭的年紀(jì),雙眸里的滄桑卻像是一個(gè)年過半百的老人。
“我知道,你們是京里的貴人,沒見過這樣的江湖。就像是梧桐樹上的鳳凰,哪里知道什么是人間疾苦?!?p> “可我們不一樣啊。”他扯出一個(gè)無奈的苦笑,“我們是在泥地里打滾的螻蟻,貴人們輕輕一腳,就把我們碾死了。”
“公子知道那種日夜擔(dān)驚受怕的滋味嗎?”
“看著自己的親人、友人、愛人一個(gè)接著一個(gè)被人捉去,凌辱,打罵,最終曝尸荒野,可你卻什么都做不了?!?p> “公子能想象,這是一種怎么樣的折磨嗎?”
“不,你不能想象,”他搖了搖頭,“你跟他們一樣,都是高高在上的鳳凰??赡阋?,打從記事以來,我每一日,每一刻,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p> “我過夠了。”
“我們都過夠了?!?p> “所以,我們沒得選擇?!?p> “一個(gè)餓了三天的人,當(dāng)他終于逮到一只旅鼠,只會(huì)一口咬下去,根本想不到旅鼠會(huì)不會(huì)痛?!?p> “說到底,我們也只是想活著而已。不求大富大貴,功成名就。我們的奢求很簡單,真的就只是,活著而已?!?p> 他看著凌蕭,疲憊而枯槁,總讓人聯(lián)想起行將就木的老人。
紙錢化作飛灰,飛旋在二人身后的天地里。
凌蕭也回望著他,沒了燃料,假山后面的火光已經(jīng)很暗了,將將能照亮一個(gè)人的眉眼。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八萬身上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店小二的憨直在他的雙眸中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長年靜臥潛伏,等待一朝雪恨的執(zhí)著與隱忍。
是啊,他當(dāng)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店小二。
一個(gè)普通的店小二,如何能說出剛才那番言語。一個(gè)普通的店小二,又哪兒來的智計(jì)與財(cái)力,布下這么大,這么殘忍的殺局?
“呵......”凌蕭怒極反笑,“現(xiàn)在是要行苦肉計(jì),來洗白你們所犯下的罪孽嗎?”
“還是你覺得,我一只‘高高在上的鳳凰鳥兒’聽不得這些所謂的人間疾苦。你隨便說上兩句,我就會(huì)被你打動(dòng),陪你掉上幾滴眼淚,再體體面面地放你離開?”
八萬的臉明顯僵了一下。
凌蕭冷冷一笑,道:“你們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嗎?你們不幸承受的苦難,難道就一定要用別人的苦難來補(bǔ)償嗎?”
腦海里浮現(xiàn)出紀(jì)麟倒在縣衙外面,滿嘴鮮血的畫面,他心中憤懣突起,猛地抓緊了八萬的衣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有沒有想過,多少無辜的生命因?yàn)槟銈兌?。多少本可以擁有幸福的人,因?yàn)槟銈?,注定要荒涼一?.....”
“呵......公子,你是說賀姐姐和那位紀(jì)公子嗎?”八萬一直無動(dòng)于衷地聽著他疾言厲色的控訴,直到此時(shí),紅腫的臉上才勉強(qiáng)扯出一個(gè)諷刺的笑。
“要我說,”他嘆了一聲,“這人世間的緣分還真是奇妙。你棄若敝履的,我卻視若珍寶......”
“什么意思?”凌蕭猛地凝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