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紅淺香,不似情長......”八萬喃喃吟誦,雙目朦朧地望著遠(yuǎn)方,“我這輩子太短,還沒遇上自己喜歡的姑娘,也不知道情愛是什么滋味。但我想,那一定是一種能讓人上癮的滋味。”
“要不那些窮酸秀才為什么總守在醉紅樓的外面,家財都被騙光了,只剩下一件單衣,大冬日的,下了雪也不走,眼巴巴地望著姑娘的閣樓,凍得鼻涕都下來了,還要搖著扇子吟詩......”
他說著鄙夷地笑了笑,又嘆了一聲,道:“那時候我不懂,覺得他們是讀書讀壞了腦子??勺詮囊娏速R姐姐,我忽然就懂了?!?p> 他回過頭,平淡如水的雙眸望進(jìn)凌蕭的眼。
“公子,賀姐姐她不無辜,也不需要你的可憐。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勇敢。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忠于的是什么。公子你......不需為此做過多的感嘆......”
春紅淺香,不似情長......這句話在哪兒聽過,好生耳熟。
忽然,那夜的情迷繾綣又一次在耳畔響起。凌蕭猛地記起,那還是在赤桑鎮(zhèn)上,紀(jì)麟為阿賀置辦了一整套海棠紅的衣裙,美滋滋地拿到她房中獻(xiàn)寶。
難道從那時起,她就已經(jīng)......他猛地閉上了眼。
“公子,你是個好人?!卑巳f的聲音又在他身前響起。
“咱們私下里都說,京師黃粱米,一半米膏蟲。高門大戶里沒有什么人是干凈的,潑天的富貴,都是從我們老百姓身上搜刮來的。便是被冤死了,也是他們活該?!?p> “可自打第一眼見到公子你,八萬就覺得親切。即便公子今日抓著我的衣襟,對我橫眉冷目,我也還是要這么說?!?p> 他望著凌蕭,枯槁的目光中摻雜了一絲幾不可見的溫情。
“因為你和我之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外表冷漠,內(nèi)心卻很純善。雖然話不多,但跟在你身邊,沒來由地就會覺得心安?!?p> “呵......公子見笑了?!彼麛宽猿?,“只是一個人在刀尖上走得久了,有時候,也會惦記被人護著罩著的那一點兒暖?!?p> “有時候......也想就這么把手放了。光明正大地活在太陽底下,跟朋友說說笑笑,一起偷看大街上俏麗的姑娘,夜里喝飽了酒,大被一擁,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入夢鄉(xiāng)......”
他一臉享受地閉了閉眼。
“可是不能啊......”半晌,嘆息聲響起,“二百多條人命,半大的孩子,就這么被人活活糟踐了。若是連這個都能忘了,那我還算是個人嗎?”
他緊了緊牙關(guān),喉頭上下一滾,勉力咽下心頭的酸澀。夜風(fēng)穿過假山石,發(fā)出一陣細(xì)碎的嗚咽。
片刻后,他睜開雙目,眸子里閃過一絲暗淡:“其實,這次把公子牽扯進(jìn)來,是我最不愿的事。尤其是看到你為賀姐姐,為你那位朋友傷心,我心里更是常常自責(zé)......”
“不過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八萬......也不欠你什么了。”他抬起頭來,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笑。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绷枋捓淠靠粗?,“這一套對我沒用?!?p> “呵......”八萬輕輕一笑,“公子啊,你誤會了?!?p> “八萬知道你的本事,之前不甘心,試著逃過,也被你捉回來了。如今在你手上,八萬認(rèn)命了,不逃了?!?p> 他望著凌蕭,目光中一片坦然。
“公子,你我終究不是一路人。公子的高貴與正氣,是八萬一生難以企及的。而八萬受過的苦,也希望公子你一輩子都不要明白?!?p> “就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八萬也希望公子你能安守本心,擅自珍重。如有可能,就遠(yuǎn)離朝堂吧。那里的旋渦太深了,就算再潔身自好的蓮花,也終究會被腐蝕浸染的。”
“公子不如......就像這飛鳥一般。穿林過野,閑時在花枝上打打盹,餓了就去河里抓幾條魚。春來賞花,夏來賞雨,秋來賞菊,冬來賞雪......這,也是我曾經(jīng)向往的日子啊......”
他說了許多,聲音平緩而宿命。
凌蕭本不想聽他啰嗦,可不知不覺就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他靜靜地望著他,直到聽他說出最后一句,心中忽然沒來由地一酸。
“呵......”八萬忽而笑了。還是初見時那副天真的,憨憨傻傻的樣子,嘴一咧,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可下一瞬,他忽然決絕地咬了下去。帶著那副天真爛漫的笑,就像是在品嘗糖果的孩童。
凌蕭猛地意識到了什么,忙掰開他的嘴。
可是已經(jīng)晚了。
大量紫紅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溢出,一條舌頭已經(jīng)被他咬得稀爛。
極度的震撼將他震在原地,他輕輕顫栗著,雙手還握在八萬的口邊,任由污血將雙手染得鮮紅也一動未動。
直到八萬渾身一個痙攣,軟綿綿地歪倒下去,他才猛地驚醒。一把將他抄在手中,他在墻頭一點,如利箭般向著弛虞氏的府邸奔去。
疾風(fēng)過耳,鳥鳴漸盛。天邊露出了一絲白線,啟明星掛在墨藍(lán)的天幕下。長夜向晚,黎明將至。
可他手中的軀體卻慢慢冷卻了下來,沁涼的晨風(fēng)仿佛帶走了他僅剩的溫度,連帶那一絲因為劇痛而不受控制的顫抖也漸漸平息了下去。
粗糙的麻衣摩擦著他的掌心,矮小的身軀瘦骨如柴,被他抓在手里也乖乖地一動不動,好像某種受了傷的小動物,不知疼痛,不知冷暖,總是逆來順受,任人擺布。
眼前閃過一幅幅畫面,記憶中那張面黃肌瘦的臉見人就掛著討好的笑,嘴一咧,露出兩個尖尖的虎牙,像個缺心眼的憨子。
然后憨傻的模樣去了,一張臉被打得山河破碎,鮮血從口中不要命地涌出。
一雙淡泊的眼睛宿命地望向自己,無悔無怨,不懼生死,只是小心翼翼地,盛滿了對塵世的眷戀,和對光明的渴望。
凌蕭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點也不恨他。
“八萬,醒醒,天要亮了?!彼麚u了搖懷中的軀體,低聲喝道。
沒有回應(yīng)。
就像抱了個缺斤短兩的麻袋,破舊而枯槁的,沒有半分生機。
他垂下眼眸,看著懷中雙目緊閉,毫無血色的臉,一種陌生的情緒慢慢從心底涌了上來。
心中像是被吞噬了一個大洞,很多美好的,被他小心珍視的東西爭先恐后,頭也不回地棄他而去。
而他只能在夜風(fēng)中疾奔,像個逐日的孩子,抱著一具半涼的軀體,和惶惑不安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