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聽沈青阮恭維,凌蕭也緩緩一笑,可笑到盡頭,卻又化為一聲嘆息。
“只是可惜了紀(jì)兄。此一事,最無辜,受傷也最深的人就是他。他本是個逍遙散人,千不該萬不該,對賀瑜動了真心......”
“我倒不這么認(rèn)為。”沈青阮道。
“嗯?”凌蕭不解。
“天地雖大,心儀之人卻難尋。”沈青阮輕聲道,“很多人終其一生也難得一次心動。紀(jì)麟能在這么輕的年紀(jì),就遇到想要廝守一生的人,其實是他的運氣。”
“可是賀瑜她......”
春紅淺香,不似情長......凌蕭忽然想起八萬臨死前的話,心中苦澀起來。
“你是想說,賀瑜對紀(jì)麟并非真心。”他猶豫著沉默下去,沈青阮卻仿佛一下看穿了他的心思。
凌蕭驚異地轉(zhuǎn)眸看著他。
見狀,沈青阮輕輕笑了笑。
“不必這樣看著我,其實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若是真心愛一人,又怎能忍心讓他陷入如此巨大的痛苦之中?”
“那你方才還說......”凌蕭不解。
“世子,”沈青阮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世子這一生中,見過多少兩情相悅,善始善終?”
“觸目所及,無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權(quán)衡利弊得失之后的聯(lián)姻罷了。生在你我這樣的人家,已經(jīng)比尋常百姓多出幾世的尊榮富貴。若還想要真心,未免太過奢侈?!?p> “如果沒有賀瑜,紀(jì)麟多半也會是這樣的命運。娶一位門當(dāng)戶對的正室夫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若是夫人大度,還能結(jié)識幾個紅顏知己。如此家長里短,了此殘生。”
“但賀瑜的出現(xiàn),讓他看到了不一樣的人生。短短數(shù)十日,卻體會到了他原本一輩子都無緣得嘗的百般滋味。”
“若是我......”他忽然嘆了一聲,“若我是他,無論賀瑜如何利用我,我都不會責(zé)怪于她。畢竟喜歡只是一個人的事,不論結(jié)局如何,都是心甘情愿?!?p> “喜歡,只是一個人的事?”凌蕭有些發(fā)怔。
沈青阮喟然一笑:“許是我太過頹喪了吧。不過于我而言,一生若能得遇一人,已經(jīng)是天大的運氣。別的,不敢奢求?!?p> “紀(jì)麟能在最美好的年紀(jì)里遇見心儀之人,并與之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說實話,我有些羨慕?!?p> “剛遇到心儀之人,就不得不面對生離死別的痛苦,你說你羨慕他?”凌蕭不敢置信。
沈青阮卻肯定地點了點頭。
“生死大事,又有誰能預(yù)料呢?”他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笑,“今日你我站在這方屋檐上把酒言歡,可誰知道明日是否還有緣再見。說不定哪一天,便會陰陽兩隔......”
忽然一陣勁風(fēng)拂過,他猛地住了嘴。一只大手停在他面前一寸的地方,不由分說地阻止了他接下來將要出口的話。
他抬起頭,就見凌蕭眉眼沉沉,正不豫地盯著他。
“不要說這樣的話,”他一字一頓,認(rèn)真道,“我不喜歡?!?p> 感受到他手下不容置疑的力度,沈青阮先是一怔。
“我只是說笑而已,你何必如此當(dāng)真......”
凌蕭不為所動,還是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沈青阮不禁住了嘴,緊了緊眉心,然后漸漸收起了眼中的笑意,對他點了點頭。
凌蕭這才將手撤開,轉(zhuǎn)開臉,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郁。
方才雜談間生出的種種思緒漸漸淡去,那個稀奇古怪的夢又一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之中。
將明未明的天色,空氣中遲滯的風(fēng),若有若無的花草香氣,巨大參天的建木,黑蟒細(xì)膩冰涼的鱗片,還有......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猛地閉上了眼。
“以后莫要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他又回過身去,望著沈青阮冷硬道,“便是開玩笑也不行?!?p> 沈青阮似是被他驚著了。
遲疑片刻,他緩緩抬起手,覆在凌蕭的手臂,輕聲道:“好,我不說了。我聽你的,你別害怕?!?p> “我沒有......”凌蕭下意識地反駁。
可回過神來,他的雙瞳卻猛地一縮。
細(xì)細(xì)回味一番,那絲陌生的震顫,那種莫名的,心悸的感覺,原來就是......恐懼。
心頭掠過被人看穿心事的惱怒,凌蕭又轉(zhuǎn)過臉去,不豫地在沈青阮鼓鼓囊囊的衣服上瞥了一眼。
“還有身上這些。好端端的,何必躲躲藏藏,把自己弄成這副亂七八糟的樣子?以后有什么事我來抗,你顧好你自己,莫要再涉這樣的險。”
被他一頓厲聲斥責(zé),沈青阮有些發(fā)怔。他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才回過神來,將覆在他肩頭的手收了回來,沒再說什么,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真兇擒獲一事,在溯陵小鎮(zhèn)瞬間掀起了軒然大波。
初聞兇手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店小二,眾人先是不信,還以為又是弛虞府搞出來的偷梁換柱的把戲。
可又聽說這個店小二乃是陳家村舊人,再想想第一日堂審之上陳湘湘的一番證詞,這樣前后一聯(lián)系,眾人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最后得知這個兇手已經(jīng)死了,這些小九九就又化成了一聲聲嘆息。畢竟生死事大,人都沒了,別的再多說也是無益。
衙差將八萬的尸首領(lǐng)走后,第二日午時又有村民來報,說在山間發(fā)現(xiàn)了四具家丁打扮的尸體。還有一頂破損的轎子,被拆散搗毀了,埋在尸身旁邊的枯草叢里。
如此,抱山居虐殺少女一案真相大白。
然而陳嘉運作為此案的主審,卻并不如何高興。他從頭到尾板著一張臉,細(xì)問了凌蕭昨夜擒兇的細(xì)節(jié),又命仵作驗了尸,然后匆匆定案,便退堂去了。
阿賀的尸體被送還到抱山居,紀(jì)麟選了一個晴好的下午,同凌蕭一起,將她安葬在了山間一片茂盛的葵花田里。
辦完了阿賀的喪事,凌蕭這才有機會同他同坐掌談。
二人走到虞水邊,紀(jì)麟的模樣平靜了不少。只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原本的富貴膘徹底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人特有的骨骼分明的堅毅和消瘦。
凌蕭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紀(jì)麟也是個挺耐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