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掌柜的一大早就興沖沖地敲響了凌蕭的房門，剛要告知他們二樓又空出了兩間上房，卻看到了桌案上收拾整齊的行囊。
“這是......”他有些詫異。
鐘祈之正好從隔壁走出來，見狀便上前道：“王掌柜，我們要走了?！?p> “呀，這就要走？何不多住上幾日？”掌柜的想著他兜里白花花的銀子，面上露出實打?qū)嵉耐锵А?p> “蓮舟雖好，卻終究不是故鄉(xiāng)?！辩娖碇χ鴮λ傲斯笆?，“這幾日承蒙照顧，我替自己和這位朋友謝過掌柜的。還望掌柜的您生意興隆，百年長紅??！”
說完，他看了看凌蕭，二人一同牽馬出了客棧。
陰了一日的天依舊不見好轉(zhuǎn)，雨雖停了，空氣中卻還是膩著一層厚厚的潮氣。二人一路行到蓮舟渡，但見人擠人，貨挨貨，喧鬧得一塌糊涂。
鐘祈之手搭涼棚，找到自己買下的船，便遠遠地對船老大揮了揮手。
凌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打眼一看，只見船身不大，也不像是尋常客船的樣子。他看了鐘祈之一眼，剛要詢問，鐘祈之卻一把扯過他的手臂，拉著他擠進了擁擠的人群。
“哎呀，哎呀呀......”經(jīng)過一番擁擠踩踏，二人終于擠到岸邊。凌蕭還好，鐘祈之卻像是剛剛和人干了一仗，幞頭歪斜，衣襟松垮，口中還大喘著粗氣。
他滿嘴抱怨著望向水面，想著終于可以有一方清凈之地，卻見他買下的船被幾艘小舢板擠在兩丈開外的水面上，急忙靠不了岸。
船老大操著一口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正同小舢板的主人爭執(zhí)?？尚◆宓闹魅孙@然仗著自己是本地人，對他亂七八糟的外地口音嗤之以鼻，見他急地跳腳也無動于衷。
船老大相爭不過，一抬眼見他們二人已經(jīng)到了岸邊，心下不由越發(fā)焦急，兩句話不投機，眼看著竟要大打出手。
見狀，凌蕭干脆在鐘祈之手肘一搭，帶著他越過小舢板，躍到了客船之上。鐘祈之毫無防備，見自己忽然騰空而起不由大吃一驚，雙腳一軟，差點大頭朝下栽進水里，好在被船老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好一番折騰，還沒出發(fā)就把小命搭進去半條，不過好在二人終于如愿上了船。
船老大罵罵咧咧地催促著伙計，似乎一刻鐘也不想在這個破地多待。一時間，整個小船上盡是嘈雜的呼喝之聲。
鐘祈之忙將凌蕭領(lǐng)進了船艙，外界的喧鬧登時小了許多。二人臨窗相對而坐，旁邊的小爐上炭火正好，鐘祈之將茶水架在上面，不一會兒傳來咕嘟咕嘟的沸水聲。
狹窄的空間內(nèi)茶香四溢，水汽氤氳中，兩岸的風(fēng)景徐徐倒退，船開了。
“實在是人太多，大家都想趕在雨季開始之前把貨運出去。這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搞到這么一艘半新不舊的?！辩娖碇f著，抬手給凌蕭斟了一盞茶。
“這船原本也是運貨的，我跟船家好說歹說，才用一日的功夫?qū)⒗锩娴年愒O(shè)大概做了些修整，好歹能住人了。世子多擔待些，等到了寬敞的地方咱們再換一艘大的?！?p> 凌蕭正看著江邊亭亭凈植的荷花發(fā)呆，聽到他的話回過神來，淡淡道：“無妨，這船就很好，不需再換了?！?p> 聞言，鐘祈之嘿嘿笑了兩聲，方才還一團糟的心情似乎忽然好了起來：“不換也行，那咱們就在這陰風(fēng)細雨里揚帆遠航，順流直下！”
他說著高舉起一只手，像個孩子般朝著亂成一團的渡口歡呼了一聲。
舷窗外，熙攘的蓮舟渡漸行漸遠。凌蕭怔怔地望著渡頭上喧囂的人群，聽著他們口中這幾日已經(jīng)漸漸熟悉起來的鄉(xiāng)音，眼前走馬燈一般閃過這短短十幾日里的歷歷過往，心中忽然升騰起一陣難言的情愫。
蓮葉何田田，烏篷蓋小舟。耳畔忽然響起初到此地之時，沈青阮為他介紹鎮(zhèn)名由來時念的一句詩。
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地方，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雖然最后落了一身的傷，可回想起來心中最多的卻依然是難忘。
十幾日的功夫一晃而過，酒尚未溫，荷花尚未滿塘，人臉還沒有認熟，枕席上的余熱尚未消散，他們的小船卻已經(jīng)劃開水波，又一次踏上旅程了。
暫別了，蓮舟小鎮(zhèn)，他暗暗言道，心底忽然升起一絲不舍。
正有些難過，耳邊傳來了一聲嘆息。他側(cè)頭一看，就見鐘祈之也趴在舷窗的另一側(cè)，眸光倒映水波，粼粼留戀不舍。
“本來沒打算經(jīng)過這個小鎮(zhèn)的，”鐘祈之道，“要不是跟沈兄走散了，大概這輩子也不會踏足這么個小地方?！?p> “其實說起來，我在這里也夠倒霉的?！彼猿八频男α诵?，“先是找不著沈兄急地上躥下跳，后來好容易找著了，又被人不分青紅皂白當街甩了個大耳刮子?！?p> “再后來就落到了世子手里，”他戲謔地看了凌蕭一眼，“斷了手腕，掉了蛇洞，撞了床柱，險些將小命都丟了。最后......還遇到了杜鵑......”
他嘆了一聲，聲音中多了一絲波動：“人這一輩子能遇到的所有倒霉事，大概都讓我在這幾日遇了個遍?？稍趺吹筋^來要離開了，我心里反而舍不得了呢？”
他喃喃自語著，好像也沒期待回應(yīng)，自顧自說完就撐起手肘托著臉頰，望著漫漫江水陷入了沉思。原本有些涼薄的纖細眉眼，在陰雨晦暗的天光下卻仿佛多了幾分人情暖意。
一時無話，茶香彌漫了狹小的船艙，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之中。
直到蓮舟渡徹底消失在視野之外，鐘祈之才大夢初醒一般抬起頭來?；仡^見凌蕭面前的茶水已經(jīng)涼了，他端起來把殘水傾倒了，又給他斟了一杯新的。
“細算起來，距離在下上次回鄉(xiāng)也有數(shù)載了，也不知家中親故如何。”他也在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些新水，“還有院子里我親手栽種的那棵梧桐，昔日纖弱小苗，如今想來，應(yīng)該也已亭亭如蓋。這次若有機會，定要回去看一看?！?p> 凌蕭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盞輕輕抿了口。溫?zé)岬牟杷?qū)散了心頭的離思，他望著窗外淅瀝的細雨，忽然想起上次他坐船出行，還是從鷹城南下回京的時候，如今想想也有三年了。
少年時光最是易逝，一時盼望著日子過得快些，可驀然回首卻只見歲月匆匆，昔年之事恍若隔日，細算起來才驚覺已過經(jīng)年。
時光不復(fù)昨，今人不復(fù)舊。只余滔滔江水浸淫滿眼，淘澄過一抔抔黃土，吞噬過一掬掬離淚，將萬物都沉淀在心底，卻撐開更加寬廣的胸懷。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頭也不回地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