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這位朝廷大員乃是新任御史大夫陳嘉運,鐘祈之好像忽然受了點化一般,茅塞頓開,激動之下猛地在桌案上擊了一掌。
凌蕭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不禁瞟了眼桌案,又盯了他一眼。
“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在下太過激動,嚇著世子了!”鐘祈之連忙摸了摸桌案上方才被自己拍過的地方,一抬眼,又興奮地看著凌蕭,“不過還請世子幫忙分析分析,看在下想得對不對!”
他說著將一只手臂橫在小幾上,雙目放光,做出一副長篇大論的架勢。
“兩個月前,西南傳來沈潯離世的消息。沈青阮身為沈氏嫡系長子,立即請旨返鄉(xiāng)奔喪?!?p> “太子得到消息,緊接著遣人找上我,讓我隨行。而同時朝中也傳來一個消息,新任御史大夫上任不足一月就被派遣出京,親奉圣命,任務(wù)不明?!?p> “當(dāng)時我也沒怎么在意,畢竟朝廷委派監(jiān)察御史巡查各方乃是慣例。陳嘉運一行人行蹤也頗為詭秘,無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何處?!?p> “可現(xiàn)在咱們竟然在虞州碰見了他,這就再清楚不過了!”他看著凌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看來,咱們的皇上對這個由他一手冊立的東宮也不是那么放心啊。這不,已經(jīng)派人來虞州盯著他的動向了!”
“盯著太子的動向?”聞言,凌蕭心下一動,看著鐘祈之一臉的得意之色,忽然起了些刁難之心。
“太子不是只派了你一個人來跟著青阮嗎?”他明知故問,“皇上要盯著太子,隨便派個人看著你就行了,又何必大動干戈,調(diào)一個從三品的大員出京呢?”
“還是說......”他瞥了鐘祈之一眼,“其實虞州也有太子的人?”
鐘祈之猛地意識到失言,目光一閃,忙打了個哈哈,訕笑道:“這......這我哪里清楚,殿下他也不是什么都告訴我的?!?p>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又道:“不過以殿下的身份,在虞州這樣的邊疆重鎮(zhèn)有幾個心腹,想來也不為過吧?”
聞言,凌蕭也輕輕笑了一下,移開眼眸沒再看他,心中卻越發(fā)確定了一件事:虞州刺史沈重山,已經(jīng)投入太子麾下,為太子所用了。
其實也不用鐘祈之失言,當(dāng)日弛虞雍在溯陵大獄為保命而泄密后,這件事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本來此事捅到他這里也就算了,畢竟他無心黨爭,因著家族立場也不會輕易涉足政事。但問題是,陳嘉運也得知了此事。
他對這位身負盛名的朝廷大員知之甚少,不清楚他的立場,更無從猜測他對此事的態(tài)度。可即便是他有所作為,將此事呈報給圣上,也禁不住圣心難測。對親生骨肉的偏愛,或是嚴守法禮的中正,自古便是一道艱難的抉擇。
如此看來,前方等待他們的究竟是福是禍,是艷陽還是風(fēng)雨,還真是難以預(yù)料。
不知是否是與他心有靈犀,他這邊正思量著,那廂鐘祈之也從胸口掏出了一個掛盤和三枚銅錢。
“真是怪了,剛才還好好的,就說了幾句陳嘉運的事,心里忽然亂糟糟的?!彼櫫税櫭?,對凌蕭道,“反正枯等無趣,要不世子說個由頭,讓在下給你卜上一卦。”
凌蕭自幼就不喜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連看一眼都覺得邪氣,聞言便道:“你自己心里不舒服,給自己卜卦便是,何必扯上我?”
“誒,世子此言差矣?!辩娖碇畢s一改往日的玩笑之色,莊重道,“正所謂能醫(yī)者不自醫(yī),這占卜之術(shù)也是如此?!?p> “給別人算卦心無旁騖,往往得通神明??梢簧婕暗阶约壕筒恍辛?,雜念太多,卜出來的根本不準。何況這一路你我同行,世子的運數(shù)與我的運數(shù)息息相關(guān)。我為世子占卜,大概也就能知道自己前途幾何了?!?p> 凌蕭懶得聽他嘮叨,自顧自望著窗外漸歇的雨幕,道:“我不信這些?!?p> “哎呀,”聞言,鐘祈之眉眼一耷,又使出了那套慣常的耍賴功夫,扭轱轆糖似的左右歪了幾下,哀求道,“就是卜著玩的,不信最好,省得再搖出什么兇卦來,還要掛心好一陣子。世子權(quán)當(dāng)陪在下解悶了,隨便說點什么,什么都好,來嘛,來嘛!”
凌蕭最是看不得他這副模樣,皺了皺眉,轉(zhuǎn)眼瞥見桌案上的茶水,便隨口道:“茶。”
“茶?”鐘祈之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兩只半空的茶盞,嘀咕道,“茶......雖然怪了點,但也不是不行?!?p> 說完,他將掛盤放在桌上,雙手合十,神神叨叨地念了一陣便搖起卦來。
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無人,凌蕭也盤起腿來,在窗邊打坐調(diào)息。
窗外雨潺潺,正適合靜心參悟。
鐘祈之一面搖卦一面喃喃自語,銅錢落在木頭桌案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響。凌蕭聽見他不斷“嘖嘖”咂嘴,似乎搖出來的結(jié)果并不好。
“水為屯,坎為水,水山蹇,......怎么一連三卦都是下下簽......”
呢喃低語穿耳即過,隨風(fēng)化為片片碎屑。
凌蕭心無旁騖,緊閉雙目,勻停呼吸,絲絲疲憊被醇厚的內(nèi)息沖淡。天地沉寂,四野恒溫,他的思緒漸漸沉淀下去,漸漸地,幻化成圍繞周身的無形混沌。
通體舒泰,每一個毛孔都慵懶地舒展呼吸著。就在將定未定的時節(jié),四下已然寂寥一片,黑暗的虛空中有一團隱約的光。
忽然,江岸的山林中傳來一聲夜梟的啼鳴。桀桀有如人笑,大白日里無端驚起觳觫。他心頭猛地一震,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睜開雙目。
只見軒窗半打,天幕陰沉,隱隱可聞風(fēng)雷之音。
身側(cè)一動,鐘祈之“嚯”地丟出手中的銅錢,懊惱地大叫道:“澤水困!又是兇卦!一連四卦,全是兇卦!這他娘的是撞了什么邪神了......”
說著,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猛地住嘴,抬頭望向凌蕭。
瘦長的臉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莫名有些青白,一雙纖細的眉眼好似水墨畫中模糊的臉譜,在黯淡的天光之下扭曲不定,一時像是清心寡欲的隱士,一時又像是不懷好意的鬼魅。
凌蕭眉心一緊,心中微動,轉(zhuǎn)目看向窗外。
密云無雨,長河無水。重山關(guān)鎖,閉塞不通。
是為大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