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窗欞,幾聲細細的鳥啼順著窗縫鉆進來,凌蕭微微動了動身子,從一個冗長的夢中蘇醒過來。
一陣奇怪的感覺從一側傳來,似乎有人在窺視他。他心中一動,猛地轉頭,卻只見一張?zhí)耢o的睡顏。但他的直覺從未出過錯,他湊過去,仔細望著沈青阮的臉,輕聲道:“青阮,你醒了嗎?”
沈青阮的眼睫輕輕顫了顫,接著,睜開了眼。
盡管他極力做出一副剛醒的模樣,還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但那一雙眼中毫無睡意,凌蕭幾乎是頃刻間就識破了他的小心思,剛要輕笑出聲,忽然心中一動,不由皺起了眉。
“你......”他不確定道。
沈青阮的眼神閃了閃,有些不自然地道:“就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才盯著你多看了一會兒,你不要介意啊。”
“我是什么樣的人?”凌蕭的眉心皺得更緊了,“此言何意?”
“嗯?”沈青阮也皺了皺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醒悟道,“你......該不會是摔壞了腦子,失憶了吧?”
聞言,凌蕭不自然地躲開了眼神。沒錯,他的確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東西。可他不想說,因為眼前這個“青阮”的狀態(tài)太奇怪了,他竟然本能地防備了起來,這在之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看著我?!鄙蚯嗳詈鋈坏?。
“什么?”凌蕭怔了怔。
“蕭,看著我的眼睛?!鄙蚯嗳钣值懒艘槐椋p手把住他的肩,迫使他抬起眼,望進他的雙眸。
凌蕭不明所以地盯著他,心中的不確定感越來越甚,與之相伴的還有什么蠢蠢欲動的記憶,一拱一拱的,拱得他心里極其不舒服。
縱然面相有了些許改變,沈青阮的雙眸還是如先前一般黑白分明,仿佛昭示著世間的善惡。等等......為何他會覺得沈青阮的面相有了改變?
細細看去,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相貌竟然真的與先前不同了,長開了,更精致了,也更成熟了,這是為什么?
他盯著那一雙猶如深潭的眸子,就像是喝醉了酒,慢慢沉溺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一次蘇醒過來,就見眼前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只不過這一次沒有看他,而是在沉思。
注意到他的動靜,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又轉了過來。凌蕭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眼神,見狀,沈青阮似是有些驚喜,湊過來道:“你想起我是誰了?”
凌蕭還是沒看他,心底像是沉了一塊大石,半晌,淡漠道:“沈相夷,你還在?!?p> 沈相夷自動忽略了后一句,大舒了口氣,呵呵一笑,道:“還好,沒有造成器質性的損傷?!?p> “什么意思?”凌蕭皺了皺眉。
沈相夷彎起手臂,支著側臉,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先前在幽洞內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但是不確定,方才一探查才發(fā)覺果真如此......蕭,你魂魄有損,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嗎?”
“魂魄有損?”凌蕭終于抬起眼來,困惑地望著他。暗淡的天光透過破損的窗紙灑在他的臉上,他幽幽望著自己的樣子就像是一只嬌媚的妖精。他輕輕嘆了口氣,又移開了眼神,“我不知道?!?p> “嗯,這倒也有可能?!鄙蛳嘁某烈鞯?,“畢竟你年紀還小,沒經歷過什么生死大事。人有三魂七魄,若缺損的不在關鍵,的確不容易發(fā)現(xiàn)。便是發(fā)現(xiàn)了,可能也只是以為自己性格有異,不會想到這上面來?!?p> “那你怎會知道?”凌蕭道。
沈相夷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反問道:“一般人聽到自己魂魄有損都會大為驚慌,你倒是淡然得很,心里就不覺得不安嗎?”
凌蕭干脆轉過臉去,仰躺著,望著結滿了蛛網的房梁:“我根本就不相信你?!?p> “......什么?”沈相夷愣了一下,接著就哭笑不得起來,“我乃堂堂紫微國師,如何會騙你一個半大少年?”
凌蕭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臉目光閃爍了一下,又黯然回過頭去,不再言語。
見狀,沈相夷覺得越發(fā)有趣,不由道:“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什么樣子?”凌蕭道。
“悶悶的,冷著臉,對什么都不感興趣?!?p> 凌蕭輕輕嘆了口氣:“大概是吧?!?p> 沈相夷砸了咂嘴:“那這個性子可有些無聊?!?p> 無聊......
聞言,凌蕭心中一動,仔細一想,似乎很多人都用這個詞形容過他。湛盧,沈重山......還有誰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其余人即便嘴上沒說,大概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吧。畢竟從小到大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他也很少對別人產生興趣。青阮是唯一的一個。
這么一想,他心里越發(fā)難過起來,不由把頭轉向了外側,只留給沈相夷一個無情的后腦。
見狀,沈相夷還以為他惱了自己,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安撫道:“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別這么敏感呀?!?p> 凌蕭不耐煩地轉過臉來:“你不是不喜歡與他人觸碰嗎?你先前也不是這么聒噪的,為何如今判若兩人?”
“這......”沈相夷似是被他問住了,踟躕了一會兒才道,“不喜與他人觸碰是真,若非你在墜崖時舍命救我,我也懶得同你廢話這許多......”
墜崖......心頭又有什么東西蠢蠢欲動起來,腦中就像是有根弦被人大力拉扯著,劇痛折磨著他,凌蕭忍不住抬起手來,按住了額角。
“蕭,你怎么了?”見他以手扶額,面色痛苦,沈相夷不禁有些驚訝。
“無事?!绷枋挼?,又忍了一會兒,等痛楚過去了才又睜開眼來。入目又是那張熟悉的臉,腦中剛剛緩和下去的疼痛又抽跳起來,他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他。
沈相夷似是也在回憶,聲音都放輕了:“當時我雖然昏迷著,但并不是全無意識。只是這具身體太過虛弱,承受不了我的力量,才會讓我神志低迷。那時候我忽然感覺到失重,拼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你翻過身來,用自己的身體墊著我的情景。唉,前世直到死也沒感受過的情誼,沒想到這一世一睜眼就來了。呵呵,老天爺對我真是不薄?!?p> 凌蕭恨得牙癢癢,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聲音道:“說過了,我想救的不是你?!?p> “哎呀,知道知道?!鄙蛳嘁暮闷獾貒@了一聲,“你也不用每三句就強調一遍,發(fā)發(fā)善心,給我這個老人家一個自欺欺人的機會不成嗎?”
凌蕭沒理他,想了想又道:“我們是怎么獲救的?”
“哼,你也不看看是跟誰在一起。”沈相夷大手一揮,撩了撩發(fā)絲,“紫微國師在此,那么點微末高度怎么可能難得住我?”
凌蕭沒有說話。
沈相夷喃喃自語道:“不過說起來,你對我這具身體的感情可真是不一般。當時那種危急的情形,你竟然一點猶豫都沒有,心甘情愿給我當肉墊。唉,真是讓人唏噓啊......”
“有何好唏噓?”凌蕭閉著眼道,“士為知己者死,本就是尋常?!?p> “本就是尋常?”沈相夷挑了挑眉,接著搖搖頭,“我看不像。人都是自私的,遇到險境最先想到的都是自保。何況當時你神志不清,這種情況下,我想一個母親都不一定能反應過來救自己的孩子。可你卻是一點猶豫都沒有——嘶,不能這么說,這么說太簡單了——那種情況就像是......打個比方吧,就像是有人突襲你,你的手會條件反射地擋在臉前面一樣。對,就是這種感覺。你是在本能地保護這個人,根本不用過腦子!”
“言過其實?!绷枋拺袘械懒司?,仍是閉著眼,不去看他。
“是不是言過其實我自己心里清楚,當時我就在你身后,你看我——不是——你看他的眼神我記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錯?!?p> “隨你怎么說?!绷枋挼?,不想再繼續(xù)下去。
沈相夷注意到了他的情緒,也靜了下來。
針刺一般的感覺一直停留在臉側,凌蕭知道他一直在盯著自己。心里有些別扭,他側過身去,背對著他。
沈相夷的眸色暗了暗:“后背都敢露給我,卻不愿意看我。為什么?我這張臉長得很難看嗎?”
說到這兒,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念念叨叨的話鉆進凌蕭的耳朵:“說起來,我重生之后還沒見過自己的樣子呢。這副身板可以說是十分不盡人意,瘦成這樣,沒有一點男子氣概,難怪承不住本國師的通神之力。這么看來,這張臉還真是讓人擔憂啊。想我沈相夷一世美名,不會重生在一個丑八怪身上吧?這屋子里也沒個鏡子,真是......誒?”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停止了嘮叨。
凌蕭感覺到兩只手指在自己背上輕輕撓了撓,他忍住心中不耐翻過身去,就見沈相夷正盯著他的佩劍,一臉的又愛又恨:“那個,現(xiàn)在我馴服不了這個逆子。你把它拔出來,讓我照一照。”
照一照?凌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怎么了?”沈相夷低頭看了他一眼,“哎喲,快呀,這抓心撓肝的難受死了。尤其是你那副寧可自戳雙目也不肯看我一眼的樣子,弄得我真是心慌啊......這要真是個丑八怪,這輩子你讓我怎么過啊......”
“唰!”一柄雪刃從刀鞘中跳脫出來。
沈相夷唬了一跳,低頭不豫地瞅了他一眼,再一抬頭,就徹底呆在了紫霄劍上映出的影像之前。
“我......”半晌,他輕輕撫摸著臉頰,雙唇不敢置信地縮成一個小小的圓,又緩緩咧到耳邊,連目光都變得繾綣起來,“這個‘青阮’......竟然長得這個樣子嗎?嚯嚯嚯,還......還真是......”
凌蕭一松手,紫霄劍又縮回鞘中。
沈相夷立刻嗷嗷大叫起來:“哎,哎!我還沒照完呢,你把它收回去做什么?”
“看再久也不是你的,多看無益。”凌蕭冷冷道。
“什么叫不是我的?”聞言,沈相夷炸了毛,“我都上了他的身了,他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哦......我說你怎么一直守著我,保著我,難不成你還抱著他會回來的心思?那我還是徹底斷了你的念頭得好,別想了,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身體現(xiàn)在是我的了,他已經不存在了!”
“閉嘴!”凌蕭忽然暴起,卻被沈相夷輕松制住了。
他將兩指壓在凌蕭的喉頭,把他壓回到床上,輕聲道:“嘖嘖嘖,你可不想與我為敵。老老實實待著,像先前那樣伺候我,我便允許你待在我身邊。否則......”
凌蕭恨恨地盯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沈相夷卻是心情大好,見狀也不以為忤,興致勃勃地爬起來,從凌蕭身上翻過去,站到地下,又反手給了他一巴掌:“快起來呀,都什么時辰了,還賴在床上作甚?”
凌蕭心如死灰地睜開眼,見他滿臉喜氣地望著自己,有一瞬間的失神。
但緊接著那張臉就無賴起來,一只魔爪伸到他面前,提著他的前襟,扯著他一路往外走去:“快快快!趁天色還早,咱們到集市上買點日用和吃食,再順便買一面鏡子回來。老子竟然長了張這么好看的臉,一日不照他百八十遍,豈不是暴殄天物嗎?”
凌蕭被他扯得心頭窩火,偏又擰不過他,只能沒好氣道:“你有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