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林景放假了,把霖鈴連同白魚一起帶去游樂園玩了,寒光不喜歡那樣的地方,就讓霖鈴自己去了。
她打算今天再到老民警張叔說的坎西村那邊看看去,她記得張叔說過她剛來時說話的口音、語調(diào)和村子里頭那些百歲老人很像,都是一樣地升降、音調(diào),有些生僻的用詞也是一樣的。
閑時她便時不時去看看,張叔說的那些老人總是老態(tài)龍鐘,攜朋帶友地在村子里的大祠堂后院的那棵百年老樹下棋、打牌、談天、飲茶。
寒光看見這些老人們似乎少了兩個,一問才知道,前段時間張大爺兩口子都住院了,這一去怕是不能再回來了。
寒光沒有接話,看說話的老者顫顫巍巍地落下那枚“炮”,語氣倒是平淡,無甚波瀾。他們都一百多歲了,那張大爺更是一百一十多歲了,早就習慣了這些友人的病疾痛傷或是猝然離世了。
寒光剛來的時候,他們說過對李寒光這個名字沒有什么印象。寒光剛來時,說話確實很像上個世紀的人??墒谴謇镞@樣說話的人也基本仙逝了,剩下的人也說不出個什么來。
不過倒是有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癥的老太太,她從兒子那兒歸鄉(xiāng),來以前生活過的坎西村安度晚年。老太太姓楊,今年已經(jīng)118歲了,牙齒一顆也沒剩,滿臉皺紋和老人斑,每天由兒子們請的護工推著她從村口到村尾走一圈曬曬太陽,聽聽蟲叫鳥鳴。這么多年只有是她看李寒光的眼神有些不同,雖然說不上來是什么,但那些老頭們覺得那眼神中好像隱隱約約地帶著些崇敬。
要是去細問,老人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了,發(fā)了病固執(zhí)的和護工說要吃飯,要撒尿拉屎,護工有些不好意思,她明明才給老人喂了營養(yǎng)餐,不過她仍然帶著老人回去了,寒光也只得作罷。
“哦對了,寒光啊,那總來遛彎的半瘋子楊阿太也住院去了,她那個樣子,估計也是要不行了,她就在出了村最近的那家中心醫(yī)院住院,你要是還去找她的話,我告訴你病房號?!逼寰至硪活^的老頭提醒道。
李寒光知道自己可能仍然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但……她仍然去了那間醫(yī)院。
醫(yī)院里的魂魄本來就比其他地方多些,霖鈴特別喜歡上醫(yī)院,她能去問問新來的魂魄:那未名路的現(xiàn)況如何,那岐花還開著嗎?香嗎?那鬼差是不是仍是青面獠牙,嚇人的緊?
李寒光一眼就瞧見了不少藏在花壇、人群中的鬼魂,他們大都穿著病號服,趿拉著拖鞋,混跡于人群中。偶爾和李寒光對上眼了,會興沖沖地跑到她的跟前,想要說說話。
見寒光沒有理睬,便又回到原本的位置,目光奕奕地盯著她去的方向。
李寒光進了病房,看見那楊阿太果然是重癥患者,插著呼吸機和鼻飼管,躺在病床上重重地喘氣,病房里滿是藥物、消毒水的味道和老人渾濁的氣息。
李寒光走進來的那一刻,剛巧楊阿太睜開了眼睛,看見是李寒光,仍是那種眼神,只不過這次李寒光從里面看出了些清明。
“哼,來看人還不知道帶些禮品?!睏罾咸貍鞒鲂┼洁炻?。
寒光看老太太此刻應(yīng)是清醒的,便直截了當?shù)貑柫?,“阿太,你知道我嗎?我叫李寒光?!?p> “不知道,寒光……怪名字”楊老太雖然很是虛弱,但她清醒時那張利嘴實在是不饒人。
過了一會兒,她又緩緩地補充到“我雖然不知道李寒光,”楊阿太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我好像見過你。”
“我小的時候在靖光神廟里面看見過你的畫像,那畫像很美,但又不是柔弱寡淡的那種美,那樣子真真是瀟灑不群啊,我那天晚上還夢見你同我說話了?!?p> 想起往事,楊老太突然就話多起來,精神好像也好了不少。
“只是后來沒過多久靖光神廟就塌了,我問那張畫呢,大人都說里面什么也沒剩下啦。你呀,這張臉和那畫像上的人長得真的很像,尤其是那眸子,不過記得那畫只有寥寥幾筆,是不是真的像,我也記不太清了?!?p> 寒光便隨著她話停下后一同沉默。
老人再開口,就是說她平生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一說起來就停不下來。
旁邊的護工見阿太說著說著有些急喘起來了,便急忙喊停老太太,叫醫(yī)生來看看,讓寒光下次再來。
過了十天,寒光又去了,買了些營養(yǎng)液和花放在她的病床前,見她好像還沉睡著,便離開了。
候在外頭的霖鈴對寒光耳語道:“楊阿太再過三天要死了,她剛剛透過窗子看見我了?!?p> “我知道了?!?p> 李寒光應(yīng)聲,鼻子有些嗡嗡地。
她不熟悉死亡,從靈魂深處就不熟悉這個“東西”。
她能看見魂魄,那么所有勞苦大眾的死亡對她來說就是把沉重的肉體換成了飄逸的魂魄,或者只是把上一段生命剪斷,然后重新續(xù)上另一端完全不同的。雖然有些不怎么灑脫,但好歹不是死了或者消失了,只是變化、或者說延續(xù)了而已。
她不厭惡死亡,也不害怕死亡;她只是不懂、也不愿意去懂死亡而已。
她記得上一次來就看見楊阿太的靈魂有些浮動了,今天楊阿太能看見霖鈴說明她是真的快要中斷這一段生命了。
她想楊阿太那一百一十八年的生命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了很多的,出生、初潮、成人、結(jié)婚、生子……這一切最后都只會化成岐花的養(yǎng)分,變成那馥郁的香氣,從地獄再出來,她便又成了另一個嬰孩。
如此才稱作“輪回”的,不是么。
寒光胡思亂想著,回到了琿春堂,今天的西苑在演《丑娘》的最后一段。
丑娘和花郎已經(jīng)成親了,卻一直沒有孩子。他們在野地里撿到了一個野孩子,啼哭聲十分響亮,所以才能被丑娘發(fā)現(xiàn),他們把他帶了回家,悉心撫育。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臺下的觀眾有些意猶未盡,他們有些不滿這樣的結(jié)局。
有的覺得花郎應(yīng)該納個妾,有的覺得丑娘應(yīng)該去找個大夫,還有的覺得他們應(yīng)該生離死別,這部戲才能生華,才能更具有戲劇性。
寒光聽不遠處的那一桌子人吵吵鬧鬧的,有些頭疼。
寒光好像看見那之中有個熟悉的面孔——那個吹牛見識過靖光神廟的巖洞,卻被底下的人拆穿了的“快嘴兒”老金。
老金常來這里聽評書、賞戲,他的口條很順溜,有的時候他也會自己上臺,講講不入流的段子或是當?shù)匾恍┢骘L異俗,因為他的語速比旁人稍快,還有就是他藏不住話,所以眾人贈名“快嘴兒”。
見寒光打量他,他便巴巴的湊了上來。
“喲,寒光姐,今兒休息???”老金上來就有些扯皮,見寒光冷冷的掃他一眼,便覺得仿佛冷刀子進了嘴。
寒光問他,“知道什么關(guān)于靖光神廟的傳說嗎?”
老金娓娓道來。
靖光神廟從這里有人常住就在了。原本和別的廟一樣只是個小胚土屋,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常有人說這廟十分靈驗,于是回來還愿、捐香火的信眾越來越多,廟也就越修越大。
再后來,來的人似乎是有些太多了,慢慢地就有了開頭的那個怪談,人們雖是不敢在此居住,但來祈愿的人仍是只多不少。
這說來也奇怪,本想到這里住的人要不是忽然傳來了好消息,有了更好的選擇,不到一天就喜氣地搬出去了;要不就是剛來看地方,就被那漫天飛舞的鴿子烏鴉降下的糞給嚇退,總之后來鮮少有人嘗試在這里入住。有的人以訛傳訛地說這里是靖光神庇佑之地,凡人是不能受住這里的神威的。不過老金覺得靖光神就是嫌這兒的人吵鬧,礙著他們神仙修行了。
不過到了近代,戰(zhàn)禍天災(zāi)日益深重,人們都忙著討生計,上香的就少了,神廟本身也在一次地震中徹底坍塌。
很久之后戰(zhàn)局穩(wěn)定了,當官的開始建設(shè)這些廢墟時,有老人們再想起靖光神廟,打算來修葺修葺,他們看里頭除了些危墻、香灰、磚石便什么都不剩下了,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上面派來的遺址考察工程師把那廢墟圍護了起來,立了個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就再沒人過問了。
不過取了靖光之名的廟街倒是燈火通明。
李寒光聽得心不在焉,見老金故弄玄虛的說完,問他有沒有聽說里面有什么女人的畫像。
老金摸著下巴,翻著白眼回憶了下,癟著嘴搖了搖頭,表示從來沒有聽說。只知道里面的那尊精雕細琢、用料上乘的陶瓷神像倒是出名,那神像雖看不出樣子、性別,不過倒真是有靈氣,只不過廟塌了后也不知所蹤了。
老金見寒光聽了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而那戲臺子上下一場戲的鑼聲已經(jīng)響起,他也就轉(zhuǎn)過去看那咿呀吟唱的女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