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姝很小的時候知道自己有個尊貴的皇姐——立朝長公主立靜媱,她是當朝皇后唯一的親生女兒,天資聰穎,甚得皇帝的喜愛,是除了皇帝皇后陛下以外,對誰都不需露軟的主。
但靜姝從小就聽嬤嬤和公公們說,她的這個皇姐生性殘暴,易怒易躁,尤其喜歡折磨底下侍奉的人,甚至長公主府里每年有好幾個苦不堪言跳井的,那長公主府里人人自危,總擔心哪天撞見自家主子心情不好,拿他撒氣。
每年新進一批宮人的時候,知曉內(nèi)情的人都要花大價錢讓派差的掌事公公把自己從那魔窟一般的地方抽出來,價錢最高的時候,需要黃金二十兩,外加一個能抵命的人情。很長一段時間里,派差公公是宮里最有權(quán)勢的職差。
皇幺女靜姝從小長得可愛,也愛笑,舉止言笑間糯糯地招人疼愛,宮里幾乎所有的公公嬤嬤都喜歡她。所以從能聽懂話起,嬤嬤們就告訴她,要知道在皇長姐面前服軟,更要知道避退于皇姐的步輦車轎,必要的時候不要管自己的皇女身份,下跪求饒就好。
她也曾經(jīng)在長公主宮的圍墻外遠遠地聽見里面有鞭子揮舞到物體身上的“嘩——啪——”的聲音,還有宮女求饒的聲音“奴婢不敢了,放過奴婢吧……”隔了幾天就聽見那里傳來有宮女偷長公主的琉璃梅花杯盞,還抵死不承認,隨手被仗決。
可是霖鈴明明記得那個宮女說自己對不起長公主的,看來長公主的確暴吝。于是十歲以前的靜姝謹聽嬤嬤的教誨,從來不和長公主單獨照面,一般都在人群之后附在他們身后恭敬地行禮,從來沒有什么交集,自然也沒有什么沖突。
但十歲之后,父皇突然想起了幾年前病逝的元妃和她的這個女兒,召她覲見。
皇帝看她雖然個子不高,但行事舉止落落大方,遇見自己這個從來沒有單獨見過的父親有些怯怯生生的樣子也是玲瓏可愛的,不免得有些心疼。她的外祖父昨天傳來在邊疆戰(zhàn)死的噩耗,這名忠堅老將只給他傳了一封快書,要皇帝以后好好待自己的外孫女兒。他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叫做靜姝的小女兒。
從那以后,皇帝偶爾會派人來送些精美的帛緞和一些女兒家喜歡的首飾玉石,還給她請了太傅教他讀書,有時還把她招到宴席上的好位置一同賞舞聽曲。甚至不久后還蓋封了一座霖鈴宮,賜給她霖鈴宮主之名——這可是除了長公主府以外獨一份兒的殊榮。
成了霖鈴宮主的靜姝一下子成了宮中熾手可熱的皇女,宮里的人見風使舵的本領(lǐng)仿佛與生俱來,他們一方面加緊奉承著喪母的伶仃可憐兒七公主,一方面又觀望著想看長公主會什么時候?qū)λ率帧獙m里一直傳說那四皇女可不是無緣無故就病臥在床,一個月就不治身亡的。
他們都傳說四皇女也很是桀驁,有天沖撞了長公主才……
得到父皇的寵愛的霖鈴漸漸地單獨見到皇長姐的機會變多了,但她仍是很害怕那個大皇姐。她見過皇長姐,有著鋒利的眉毛,眼神總是帶著一種不屑的怒意和居高臨下,每回看見她就有些渾身打顫,只能顫顫巍巍地喊聲“長公主好?!痹偻低堤痤^的時候那個趾高氣揚的女子就已經(jīng)走遠了。
直到有一天,獵場突然傳來了長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霖鈴也和整個宮里大大小小的幾千號人一樣,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那些嬤嬤覺得是天上的神仙終于看不過長公主的無法無天,那鄰國的刺客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只是霖鈴還是覺得大家都這么想好像有些壞,才二十歲就喪命的皇長姐好像也挺可憐的,而且說起來皇長姐對她也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不太禮貌,可是自己本來就是臣妹,哪還有讓長公主給自己行禮的荒唐之事。
但沒過幾天,長公主就被送了回來,原來報信的那人只是聽了半截。那日長公主的確被鄰國奸人擄走殺害,當晚在獵場發(fā)現(xiàn)的長公主確實咽了氣一刻鐘,但送回來后,皇帝握著她的手悲戚落淚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女兒的手突然動了下,急忙喚來御醫(yī)查看。
剛剛宣布長公主身歿的老御醫(yī)再次診了半天,才驚奇道公主又有了脈搏,且越來越平穩(wěn),不日就可蘇醒了。
底下的人就跪倒一片,喊著“吾皇萬歲,長公主千歲,皇帝愛女之情懇切感動上天,此乃吉兆啊”云云。
皇帝帶著長公主回來的時候,長公主宮里那些人的表情可叫一個復(fù)雜。
后來各位皇女同去看望長公主玉體的時候,霖鈴有些風熱,過了幾天痊愈了再去是就沒有人愿意同行了。霖鈴知道,她們都覺得去過一次就行了,也沒有人真的關(guān)心她是死是活,幾時康復(fù)。
霖鈴跪在長公主的床沿邊,看昏迷不醒的這個女子靜靜地閉著眼睛,慘白的嘴唇微開,全然沒了往日的那種囂張氣焰,倒像是個普普通通的生了病的姐姐樣子了。
她不知道怎么膽子大了,有些孩子氣地摸了摸皇姐的睫毛,手中的觸感比她想象中軟太多了,那一根一根分明的眉毛也特別像父皇,有些男兒的英氣,不像自己的眉毛那么細短。
可她怎么也沒想到,昏迷了七天的靜媱卻在她這一摸之中悠悠轉(zhuǎn)醒了。
霖鈴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去,看皇長姐睜開了眼睛,一時間覺得萬千火蟻從跪著的腿上了身,腦袋蒙蒙作響,口干舌燥地,她覺得今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忌日了。
可是長姐眨了眨眼睛,卻又閉上了眼。
霖鈴比剛剛更震驚了,手還僵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她在原地跪了很久,感覺那個人又睡著了,就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道了一聲臣妹告退,就跌跌撞撞的退了出去,慌亂之中也忘了告訴宮人他們的主子醒了。
霖鈴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也沒有傳來長公主降罪的消息。
長公主府這邊,宮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自己的主子從醒來到痊愈一個月了,卻從來沒有動過怒,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雖說御醫(yī)也說長公主得靜養(yǎng),不可動怒傷身,但桀驁的長公主從前哪里聽過御醫(yī)的話。
有膽子大的終于抬頭望了眼長公主,卻感覺她好像確實大病了一場,眼睛里的那些怒氣和囂張好像不見了,應(yīng)答別人也只是一個“嗯”。只是還和往常一樣不怎么搭理人,眼中那種淡淡的清冷之意更甚。
等了快半個月,霖鈴逐漸放心了,皇長姐病中糊涂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
直到有一天,她在宮中的涼亭遇見了獨自一人在圍欄邊上,坐的很沒形象地喂鯉魚的長公主,霖鈴才又突然想起來這件事了。
魚池上的那個女子淡淡地望這個冒冒失失、忘記請安的女孩,忍不住笑出了些細碎的聲音,霖鈴一下子想到了那廟宇屋檐上的鈴和此刻天邊清淡的云和風。
“怎么一直沒見你了?”那把像鈴鐺一樣好聽得聲音開口說話了。
“我,我,不是臣妹那個……”
靜媱喚她過去,讓她看搶食魚群中有一條灰紫色的魚,是獨有的一條。
霖鈴過去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但又不敢開口怕惹惱了皇長姐,就附和道:“是的,皇姐,是很好看?!?p> 靜媱又道:“騙你的,它早就已經(jīng)沉下去了?!?p> “……”
霖鈴慢慢地常去長公主府玩,這里有最好吃的點心,酥酥軟軟的,她尤其喜歡一道瓜子仁南瓜酥,每次去都能看見。還有一道紅糖奶凍,是父皇那兒都不曾吃過的。宮人都離她們遠遠地,她們可以放心地玩棋子,玩絹花,也能不成體統(tǒng)地喊長姐小妹,就像民間那些普普通通的姐妹一樣。
霖鈴想,要是她能夠早點主動靠近皇姐就好了,要是自己在那些謠言之前就找到皇姐,那么她就能早些吃到瓜子仁南瓜酥和紅糖奶凍了,就能早些有一個這么好看、溫柔的姐姐了。
可是現(xiàn)在宮里那些人還是在傳著長公主天天召七公主到自己府上,百般折磨這可憐的七公主的謠言。所以有些人每次看見霖鈴從長宮主府走出去的時候,都是一臉悲憐地看這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女孩,心里想著這長公主果然還是對霖鈴下手了,哎可憐啊……
一年以后,霖鈴已經(jīng)長到靜媱的肩膀高了,十三的年紀正是少女與女孩交替的時候,她的第一次月事還是在長公主府來的,看得出來長公主也是一臉的驚慌失措,但還是強作鎮(zhèn)定的告訴怎樣在腰上圍那白色的布帶,給她換了一身衣服,也會嚴厲地教他不要吃涼的。
三月的風,四月的草,蔥蔥郁郁,滿目芬芳。父皇照例來到了獵場圍獵,這次也帶上了。不過剛到的時候,父皇有些急事,兩姐妹便自己到草場上玩,靜媱屏開那些下人,想要自己待著,可是霖鈴卻怎么都不肯自己在帳里吃甜點,非要跟著靜媱不肯松口。
靜媱這段時間的嬌慣似乎已經(jīng)讓霖鈴?fù)泜餮灾械拈L公主有多可怕,她雖然看出長姐是認真的,但她還是想要耍耍賴,萬一長姐同意了呢?
但這次她卻發(fā)現(xiàn),長姐這次好像不同了,說什么都不愿意她跟著自己。
霖鈴是有些生氣的,只是當她看見那個張著弓對著她們,面露兇光的穿著鄰國服飾的大漢時,她的心里仿佛突然被一條冰冷的蛇怒目瞪著,那種從未感受到過的恐懼褪去了她原本的怒氣。